芳草萋萋,薜荔依墙,郓城县外春溪水暖,半壕春水催熟了东溪岸旁的一树桃花,那粉白的瓣儿层层叠叠拥簇成朵,朵朵热络攀覆成枝,枝枝繁盛一头压过一头,直沉沉压到少女的青丝畔,恰似为她的云鬓簪了一束春光。 幽鸟衔将远恨来,春正浓,茹昭适才浣洗完最后一件佛青色里衬,便听得一阵蹋蹋的轻巧的步伐,伴这溪水潺流声,显出些许紧促,由远及近……茹昭回身,忽见顺娘那张棠紫的小脸儿,额角渗血,颊上沾泪,混着散碎的发丝,纠纠缠缠的糊了她半边脸蛋,唇角隐隐似有淤青。 顺娘年岁不大,却已显露几分俏丽颜色,可这俏丽中带着种悍犷,削颊,棠紫的面儿上生着双瞩目的杏眼,圆溜溜的,大的似瞋,似怒,与高耸的眉峰对仗竟溶出稍许异邦的风情,眼波流转间,尽是野性难驯,那是与《女诫》背道而驰的美,不是好女人的美。 顺娘见了茹昭,驻了足,倔犟冻在脸上,春风温煦,拂在她的面上却也化不开她的郁结。 茹昭眉心微蹙,钉眼瞧了半晌,颇有些无奈的苦笑:“怎的每次见你都像个脏猫儿?” 她的话似是正中顺娘心口痛楚,冻在小脸儿上的冰壳子碎裂,如同踩在开春的浮冰上,咔啦一声脆响,里子内汹汹的情绪似泉涌般崩发,再堵不住。“姐姐……”女娃儿委委屈屈的哭,不顾沾湿鞋袜,幼猫儿似的撞入她怀中,止不住的呜咽。茹昭不语,只把手托垫在她的脑后,一下一下的抚揉,待她止住抽噎时方才将她的脸掬起,捻袖擦拭,亦如初见时她为她拭泪的模样。 “如何伤的?”茹昭沉声问。 未等顺娘作答,又忽见远处一身影姗姗而至,那人着一领皂沿水青色宽衫,腰系栗褐鸾带,荼白色缁撮匝竹月蓝色发带,丝鞋净袜,风姿清逸,似是要来,却又顿在原地逡巡不前。 来者正是吴学究。他原是寻着顺娘至此,却蓦然瞥见粉英之下,立于溪水浅滩处的少女,裙摆拢系于大腿处,裤管挽于膝盖上,水面之上是两节儿纤细的莹白,水面之下是不容言说的秘辛,泼墨般的发被分成两股,就着月白的发带一同编下,上松下紧,婀娜垂于腰间,末端已被濡湿大半。她向着岸边眺来,隔着溪水,隔着漫天绚烂的花雨,眺着他,一树繁花为她作雨,一树繁花为她擎伞,遥遥一水间,却似相隔万里。 末了,还是她向他走来,愈走那赤果的莹白愈真切,理智与廉耻为他鸣了钟,他即刻掉过身去,亦藏去面颊隐浮的绯红,哑着嗓咬着牙道了句失礼,心下却又怨恼:失礼的明明是她! 茹昭放了裙摆,松了裤管,解了攀搏,一面趿好勾背绣鞋:“小女失仪,怪我这地界儿实在清幽,访客亦多为女子,因而肆意了些,先生勿怪。” 声色淡然,心绪平稳,没有半点该有惶骇。吴用眉头锁紧,心下莫名郁愤,这过甚的从容何尝不是种孟浪:“小娘子万不可对自己名节如此脱略。” “先生君子,定将非礼勿视之信念贯彻到底,小女自是相信先生的。”她依旧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话里话外都令她的轻忽愈加理所当然,“先生可转身了。” 他回身,本想摆出正严厉色的架势,却在她淹润眼眸前败下阵来,那双浅青灰色的眸,酝一汪净水,沉寂的安置于浓墨隽眉下,只一眼,便让人不觉想起烟雨迷蒙的江南,遂尔,声音竟不受控的柔和:“那也不可如此。” “好,先生诘责完,那换小女问问先生了。”言罢,茹昭将身后藏着的小猫儿拎到跟前,挑眉。 “小生惭愧,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学生致歉的。”吴用打拱作揖:“顺娘,还望你谅解。” 顺娘垂眼嗫嚅:“冤有头债有主,奴只想打我的那几个竖子道歉。” “因何动的手?” “奴……偷跑到吴学究学堂听学被发现了,下堂后张大那帮人就来找我麻烦,我不服,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人多势众要懂得能屈能伸。”茹昭叹息,敲了敲女孩儿的脑袋。 堂内,茹昭一边替顺娘敷了药,一边与她谈心半晌,而后叫她去卧房小睡。吴用则于客室内翻读起《竹书继年》,良久,茹昭辗转入室,手中端一束口银霜盏:“小女打了盏七宝擂茶,请先生品尝。” “茹小娘子费心了。” 吴用收起书,执碗,轻吹,浅尝,茶香馥郁间他漾出笑容,顷刻洗去适才醉心书卷的清冷气,“香沁心脾,口感醇厚,茹小娘子好手艺。” “先生喜欢就好。”茹昭端坐于对面,乌漆罗汉榻上二人之间隔了张桌几,茹昭双臂撑于桌上,目光飘忽中竟掺杂丝殷切,一只纤细的指头低调的轻叩桌面,似是在暗忖着什么,欲言又止。 他巧诈,存心观她焦灼之色半晌有余,方予了她由头,才好叫她顺理成章的道出诉求,“茹小娘子有心事,不妨与小生道来,许有解惑良方。” “先生,顺娘那孩子可怜,阿翁仍在病中将养,如今养家重担落在她身上……”茹昭观他神色如常又续道:“不知先生可否能为她在学堂找份事做?” “这到是简单。”吴用缓缓呷口茶,才道:“只怕茹小娘子不单是想替她谋份差事吧。” 茹昭无言,不置可否。 吴用抬眼,瞵视面前才过及笄之年的少女,正色道:“你想她读书?” “是她想读书。” “那毕竟不是女子份内事。” “草活一秋,人活一世,总要清楚为什么活才好。” “于她处境,看得太过明晰不见得是好事。” “清醒痛苦,蒙昧安乐,是先生又当如何选择?”茹昭沉吟片刻,“那孩子性烈,若不明理,不懂盘算,只怕日后遇事恐有差错。” “还望先生予她这个机会。” “小生实在不知这顺娘对茹小娘子究竟有何特殊,罢了罢了,日后就留她在我这书院洒扫,课上时许她旁听,可好。” “小女这厢多谢先生。” “不知茹小娘子还有几分奸商资质,日后小生再吃你的茶可需得留心了,价格着实不菲。”他衔恨嗔怪,脸上却是浅笑吟吟,清亮的凤目中是敛不住的温柔,公子如玉,清隽持重。 “医家怎做得了奸商?小女还附赠一瓶独门明目药与先生,见效极快,最适合挑灯夜读之人。”言罢,茹昭掏出一掌心大小的青磁瓶递于吴用,“如此价格可还公道。” “小生玩笑之语,茹小娘子怎还当真了。” “先生,茹昭明白让女子从旁听读恐会叫先生难做,却还是托了先生,万望先生可以护得她一二,至少别再叫她伤到皮肉。” “小娘子苦心,吴用知晓了,定不会再让她伤到分毫。” “茹昭谢过先生。” 清明将至,缠绵病榻的郑老儿终究还是没熬过病痛折磨,撒手人寰。 葬仪简单,街坊四邻帮办的后事,唢呐凄哀,吹得响彻,像似动容了上天与这人间苦楚通感,清明每每雨落纷纷,在这天悲人悲的日子里,在雨幕婆娑的尘嚣里,一时分竟不清是天的泪,还是人的泪…… 顺娘小小的蜷成一团,枯坐在槐树下,望着热闹的家发怔,喧喧嚷嚷,为的却不是阿翁。她知道,很快这个家再不属于她,禹州相隔千里,向来庆吊不通的叔表舅闻讯而来,也不计舟车劳顿,千里奔赴为的就是这间不足五丈的草堂,碎银几两,再者就是她的所属权,绝户不吃白不吃,不太平的世道多的不止是饿殍的白骨,更有吃人的恶鬼,任你骨瘦嶙峋,也势必咬死你的脖颈,不吸干最后一滴血不肯罢休。她远远的望,望一张张鲜红的口一张一合,一口,一口,吃与被吃,多么浅显的法则,归根结底不过是禽兽披了衣服,但开了智的欲望,远比本初之欲更腥膻,秽恶……她惊惧,如梦初醒方觉熟悉的家已堕化作荒坟,她要逃,她得逃!手脚快过思绪,她早已将整理好的银钱家当藏于鸡窝,此刻偷偷取走,而后,撩起裙摆,跌跌跄跄,直奔村头深处,身后似有画皮鬼穷追不舍。 清明雨寒,茹昭沏了壶紫沙糖姜茶暖身,杯未沾唇,便听院门砰砰被敲响,掺于雨幕似雷声。 茹昭开门,迎面撞来的是顺娘惊魂未定的小脸:“姐姐,救救顺娘,求姐姐再救顺娘最后一次。” “你且进来慢慢说。”茹昭匀了伞给她,将人带入屋内。那杯未动的茶被她塞入顺娘的手中。 顺娘摇着头,放下杯,只顾抓着茹昭的衣袖:“姐姐,我这仅有十两银,求姐姐用它买了我!” “用你的钱买你?” “是!求姐姐快快写下契书!再晚就来不及了!” “有人来你家生事?” “我的家被夺了,他们还要带走我,八成是想把我卖去哪里!我不要……姐姐我不要……” 冷雨初歇,云雾渐散。 远处官道,前前后后挤了七八个人往桃树后的院落赶来,外门未锁,一干人等长驱直入,直奔屋堂内。 “顺娘!顺娘!你在哪儿?”一大汉扯着嗓子喊,行似悍匪。 待他入屋茹昭才得知其面貌,人貌不似声貌,高大白净,衣着体面,却有一双贪狼的眼,当真应了那词---衣冠禽兽。 顺娘吓得窝缩在茹昭身后,小小的一只湿猫儿,抖啊抖…… “光天化日,敢堂而皇之闯我家门,不知借的是谁的势?” “我来找我表侄女的,小娘子竟敢不声不响把她扣在这儿,就休怪我闯门!走顺娘,快跟我回去。”似是不想多费唇舌,那叔表舅索性撸袖子要拖人。 “慢着!顺娘已卖身做了我的侍婢,如何还能与你回去。”言罢,茹昭拿出契书,拎在他跟前,“看仔细,白纸黑字可抵赖不得。” “十两白银!你这贱蹄子!十两白银你就把自己个儿卖了!轻骨头!你这姿色卖到他处能整整高出三倍!这钱我如数奉还,你须得把顺娘还我!” “不要!” 见顺娘并不配合,那人作势要来撕契书。 茹昭眼风一凛,仅一瞬,一道白光眦目一晃,待人反应过来时,一柄弯月短刀直指男人,泛着寒光的尖刃抵住他的喉管,近一步,即刻血撒当场。那是把杀人的刀,无论是锋利程度,亦或是刀身锻造,都是以便取人性命的设计。 “我看谁敢带她走。”茹昭一字一句,声色平稳,却莫名令人胆寒,“既已签了契书,这人买、卖,决定权都在我手里,纵使告到公堂之上也是这个理,今日谁敢忤逆法度硬着来,那也休怪我茹昭不顾法度!” 男人钉在原地,喉结也未敢动一下,只得缓步后撤,茹昭持刀跟近,亦步亦趋,刀尖一直逼住他的喉管儿。与他一道而来的人,交头接耳后慢慢撤出屋内,直到所有人撤出屋外,茹昭才撤了刀,男人的脖颈赫然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血口,男人捏住颈子发狠:“你别得意!我……” “威胁的话权且收一收,东溪村的保正相公我不是不认识。若你当真有泼天权势何苦来霸一孤寡女儿的家产,识相些罢,休再胡搅蛮缠。” “我们走!”男人呛红了脸,瞠目少倾,最终洒袖离去。 茹昭漫不经心的着绣帕捻去刀尖沾的那点鲜红,雪青帕子沾了血晕出一点绛紫,她蹙眉,扔到一旁,顺手利落的将刀收回入鞘,“契书撕了,钱也拿回去。” “姐姐,我很能干,吃的不多……可不可以,跟着你……不要赶我……” “我的日子可不安稳。” “我想跟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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