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却是无法平静的水。 成戈怎会不知逃去边关的法子既简陋又儿戏,可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是他最后的不死心。而郭云岫的一句‘我们逃不掉的’,也已将他最后一点妄念碾碎。 成戈的双目红如渗血,满心的悲怆、不甘、愤恨翻涌不绝。 他再也无法做到全身心臣服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皇权,他将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也没能阻止自己说出此生都从未说过的大逆不道之言:“他凭什么?” 成戈紧握佩剑,死死压抑:“我们早有婚约,他究竟凭什么不顾礼教人伦强要你入宫?”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同时又让人无法反抗。 “就凭他是皇上?” 成戈冷笑一声,这一刻,他的眸光晦暗而危险,好似全然失去了理智,以至于差点儿祸从口出:“那如果我……” “成戈!”郭云岫小声而急促地叫停他。 她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反意,但也仅仅只是一缕愤怒加持下的臆想而已。成家一门几代,皆是忠臣良将,成戈亦是入朝几载,颇受重用。 被唤醒的成戈浑身一震,随后沉默下来,不再胡言乱语。 郭云岫扫了一眼他颓然松开的手,静了静——果然,这小小的一点不平,远不足真正付诸实际的动力。 她不欲再多说什么,只想让他赶快离宫,偏就在这时,屋外倏然传来了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赵襄来了。 郭云岫眼皮一跳,当即关上窗户:“成戈,立刻走。”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窗外的人影却迟迟不动,郭云岫抚上窗棂,低声道:“成戈,只有好好活着,才会等到其他的可能。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当年,两情相悦正浓,成戈被派往边关做将军,他知边境不宁,战场刀剑无眼,走之前,留下一个绝不会死在前头会一辈子守着她的承诺,只为了让她心安。 如今再提起,他竟觉得比刀剑更能伤人。 阖眸一瞬,成戈快而无声地翻出院墙,往无人处轻掠而去。 看到成戈离开了,郭云岫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拎起窗边的一壶一盏返回室内,迅速取下阿越身上的手帕,裹紧酒盏,重重磕在桌边。 沉闷的破裂声响起,郭云岫蹲身将手帕朝地面一撒,顷刻间,碎瓷片滚落一地,阿越飞快接过手帕藏入怀中。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桐梧跪地请安的声音:“皇上,奴婢刚刚听到娘娘屋中有异响,娘娘又迟迟不开门,奴婢担心……” 郭云岫稍微整理衣襟,朝阿越点了一下头。 阿越及时打开房门,郭云岫一身轻纱立于屋内,与白日的盛装相比,不施粉黛,美若芙蕖。她缓缓上前,柔声笑道:“担心什么?” 站定在门边,接着款款福身:“见过陛下。” 赵襄这会儿已换下龙袍,着一身玄色便服,他牵起她的手:“爱妃平身。” 顿了一下,眸光似上下逡巡了一番:“爱妃喝酒了?” 接连两句,嗓音清澈,不见哑涩。 郭云岫这才注意到赵襄的变化,眼前的人和早上她刚入宫时见过的赵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虽然仍不能讲说神采奕奕、中气十足,但已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不见丝毫缠绵病态。 不过几个时辰,何以如此大的变化。 郭云岫倏而想起白日分开之前,曹公公口中提及的药——难道真是丹药的功劳? 眼下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赵襄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郭云岫微微抿唇,暂时放下心中的一团猜疑,轻声道:“回陛下,臣妾心中紧张,喝了一点儿酒。” “紧张?” 赵襄的大拇指微动,刮着郭云岫的手背,慢慢吐出这两个字,意味深长。 一瞬间,郭云岫敏锐地从他的神态中察觉到了危险——赵襄不对劲。 他太不对劲了。 一双眸子看似平静,实则却是两分失智,两分癫狂,浑浊得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他自己。 这种感觉,就好似一根即将绷断的弦,一只马上会跨下悬崖的脚,一块满是裂痕的浮冰,稍一不慎,便是压垮赵襄的最后一根稻草 难道,这也是丹药的‘功劳’? 郭云岫不动声色地端详他,发现他的情绪被动地被吊在了最高点。 果然,自古丹药一途,绝无关正途。 即便能短暂地提高人的精神状态,可这种勉强维持出来的‘正常’,只会加速消耗赵襄本就不多的精力,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郭云岫垂眸不再看,轻声道:“外面风凉,陛下进屋喝杯茶吧?” 赵襄仍在把玩她的手,闻言轻轻颔首,牵着她,慢慢往里走。 突然,他停下脚步,眸光定在地面:“爱妃怎么如此不小心?” 一地碎瓷片似乎刺激到赵襄高度紧绷的神经,他抬眼环顾了内室一圈,手掌缓缓收紧。 郭云岫蹙眉望去,发现他越是用力,面色越是平静,仿若一层薄弱的伪装下,无数翻涌的风暴全都聚集在了相握的手中。 她有些吃痛,但还能忍耐,只回头朝曹公公使了一个眼色。 曹公公立即关切地冲到赵襄面前,一边忙吩咐人来收拾,一边安抚道:“哎哟,这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嘛,好兆头好兆头啊。” “皇上,您小心脚下,慢慢儿走啊。” 赵襄被曹公公小心引导着继续往前走,郭云岫借机告罪:“都是臣妾不小心弄得,惊着陛下了。” 她趁机抽出手,退后两步:“臣妾去为陛下奉茶。” “不必了。”赵襄在主位坐下,头疼似的按了按额角。 须臾,他挥了挥手,曹公公当即噤声,领着一众人无声往外退去。 郭云岫刚一蹙眉,想着如何应对,退到一半的桐梧就突然像是见鬼了似的,整个人轰一下撞到窗户上,并大声惊叫道:“啊——有刺客有刺客啊!” 霎时,数十名侍卫冲进来,皆是刀剑出鞘,寒光逼眼。 侍卫们一部分将赵襄团团围住,郭云岫因为离得不远,也被圈在了里面。另一部分人负责警戒,为首的侍卫长举刀靠近桐梧,大声喝道:“闭嘴,御前岂可喧闹!刺客在哪?” 桐梧浑身打抖,一只手指颤巍巍指着窗户:“那里……那里有条缝,我刚刚看见有一个黑影闪过去!” 桐梧手指的窗外即是含章殿主殿内室的后院,那是一块由三面高墙围起来的封闭空间,仅供内室的人进入,并无其他出口。 若那里真有什么黑影的话…… 曹公公瞟了一眼郭云岫,弯下腰向赵襄请示:“皇上,让侍卫们去后院搜一搜吧,若这个奴婢没有看走眼,刺客出现在含章殿,淑妃娘娘安全堪忧啊。” 赵襄此时的神色很是不耐,他眉心紧皱,一双眸子中表面的平静已然裂开。他再次用力按了按额角,片刻后,挥了一下手,侍卫长立刻领人进入后院搜查。 侍卫长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回屋禀报:“皇上,后院没有找到人影,但发现了一支断掉的簪子。” 侍卫长双手呈上簪子:“看簪子的制式应该是含章殿宫女的头饰。且断口齐整,应是利器劈砍所致。” 赵襄扫了一眼断成两截的簪子,又冷冷瞥向窗边软倒的桐梧,侍卫长立即将桐梧揪上前,让她指认。 桐梧似是害怕极了,愣了好一会儿后以头抢地,颤抖地回道:“皇上,这是阿越的簪子,奴婢认得。” 守在郭云岫身旁的阿越,一言不发地跪下。 赵襄神色晦暗地瞥向郭云岫,声如沉雷,眸如利箭,杀意初显:“爱妃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这一场闹剧指向了她时,才算是真正地开场,今夜她等了如此久,等来的绝不会只有一个宫女含沙射影的污蔑。 郭云岫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仔细观察了一番簪子,却问了一个与簪子毫不相干的问题:“桐梧,你刚刚说窗户有条缝隙,让你看见了后院的黑影?” “……是。”桐梧颤抖着答道。 ——她在撒谎。 偏巧桐梧指认的那一扇窗户是郭云岫不久前才亲手关严的,必不会留下任何缝隙。既然确定桐梧是在说谎了,那么无论她口中的黑影是否真实存在,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成戈。 思及此,郭云岫已然放下心:“陛下,这支断开的簪子确实是阿越的,但与刺客无关。是先前阿越为我解闷,砍着玩得。” 阿越作为郭云岫的陪嫁丫鬟入宫,底细自然早被宫里的人调查得一清二楚。既然赵襄准其入宫,那么郭云岫便不避讳谈及阿越的身手。 况且,这支簪子是桐梧背后之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于她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转机。 于是,郭云岫反客为主,柔声建议道:“陛下不如再派人往外搜一搜,龙体贵重,刺客一事万需谨慎。” 赵襄深深地睨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丹药的药效快过了,他的眉目间出现了一抹苍白倦意,但更深刻的还是眸底慑人的阴鸷:“搜。” 如同野兽见血时的凶光毕露,赵襄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交叠在一起快速地摩挲着,按捺不住的戾气溢出:“若搜不出来就把这个口出妄言的奴婢拖出去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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