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关。 一条手掌宽的缝隙露出室内的暗色地毯,房间里的光比走廊暗淡,黎潜站在门口,举起一只手顿在半空。 半晌,他没敲下去,他不想引来其他人,至少在见到她之前,他还不想被赶出去。 黎潜放下手,轻轻推门,踩上地毯。 屋内无人,只有一杯牛奶摆在茶几上,牛奶杯旁边有一堆散乱的文件,白色纸张从茶几蔓延到地毯,又从地毯铺到沙发。 黎潜反手将门重新复位到只剩一条宽缝的状态,他贴着门板站在门后,没贸然往里走。 “慧慧,国外好玩吗?”江云岫的声音传出来,却不见其人,似乎是房间里面还有隔间。 黎潜往前走了一步。 “国外的人好热情,开口哈尼,闭口宝贝,我每天都脚趾抓地,哈哈哈哈。” 是袁佳慧的声音,她竟然和江云岫还有联系,并且对话听上去两个人的关系依然要好。 当时袁佳慧出国得太突然,时机又刚好是撞见黎潜与江云岫的暧昧举动之后。所以,黎潜一直以为她们闹掰了。 如今想想,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她们连吵架都没有,闹掰的可能性其实不大。 他会那么认为,只是因为那是他在接近袁佳慧之前就预设好的目标,当结果达成,他便将原因自动对号入座了。 黎潜走到沙发处,仍然没看到江云岫的身影,不过,他看到了另一扇半开的房门。 注视房门片刻,黎潜低头,看向了散落一地的纸张。 视线很快被一张寸照吸引——是袁佳慧的照片。 黎潜蹲下身,将贴着照片的那张A4纸从一叠纸张下翻出来,快速掠过一遍,得出结论——这是一份留学资料。 袁佳慧的留学资料为什么会在江云岫这里? 黎潜顿了一下,倏而,他将手伸向了茶几。 …… “黎潜?” 一声轻唤,黎潜浑身一凛,陡然抬头。 他的正对面,江云岫一身纯黑色真丝睡袍,腰间一根松垮的系带,领口微微敞开,正斜倚着墙面,歪头看他。 她神情散漫,没有一丁儿点见到不速之客的惊讶。 “你来了?” 熟悉的细软又微微撒娇的语气,黎潜第一次从中听出了一丝戏谑。这戏谑,冰冷又陌生,仿佛兜头一桶冰水浇下,将他的心肝脾肺全都瞬间浇凉了。 黎潜的表情有片刻空白。 江云岫淡淡扫了一眼他手里紧抓着不放的几张资料,轻抬下巴,似隔空点了一下:“你都看到了?” 是的,他都看到了。 黎潜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法思考,可即便情感上是如此,大脑仍快速处理好一切,将结果反馈给他——她什么都知道。 江云岫什么都知道。 她早就清楚一切,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舜城,知道他是故意接近她。 她知道他所有的恨和虚假。 黎潜想不通:“为什么?” 为什么不拆穿他,为什么任由他做那么多事,为什么带他进庄园? 又为什么……救他? “什么为什么?”江云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她也真的轻笑了一声,“黎潜,我只是给了一个机会。” “抓住它,是你自己的决定。” 说这话时,她甚至没有看他,眸光涣散地飘着,眼底空无一物。 黎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张照片……” 竟然这么早。 早在所有事情发生以前,早在清川,在他遇见王叔的晚上,那一个被送来的、最初始的……契机。 ——‘舜城七中高三一班,江云岫。’ 这是她亲手送来的。 黎潜愣了许久,突然有点恨她。 明明他的接近也是居心不良,他还是恨她没有半点真心,恨她的算计与虚情假意,恨……两个人的游戏,只有他一个陷了进去。 那双少年沧桑的眼睛,含着火光,藏着暗涌,深深地看过去。 江云岫涣散的眸光渐渐凝聚,忽地,她微挑了一下眉头,抬脚朝黎潜走去。 行至跟前,江云岫倾身,平视黎潜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黎潜身上最矛盾最复杂也最吸引她的一个部分,柔软与尖锐,爱与恨,都在其中。 “你已经知道成人礼上的第一支舞有特别的意义了,对吗?”江云岫弯着腰,领口朝地面下坠,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真丝睡袍柔软地包裹住她的玲珑身躯,墨色不仅不显得寡淡,反而平添了几分令人炫目的艳光。 黎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谁?” 不怪他有此一问,眼前人太过陌生,除了一张一模一样五官的脸,其余一切,言行举止、气质风韵竟全然不同了。 “我还能是谁?”江云岫退后两步坐到沙发上,懒洋洋地反问道。 她是谁?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 云岫降生之初,与天道同源,受万灵相贺,她曾经是最高贵圣洁、无忧无虑的神女。 世间万物偏爱她,也全都有求于她。 一朝为大道牺牲,神识泯灭,魂灵破碎,云岫的大多数魂体重归天地,只剩下一丝残魂久久不散,独自漂流。 云岫不知道为什么会余下这么一点萤火之光,万万年不曾湮灭。 一缕神魂,漂泊数万载,无边浩渺,亦是无边孤寂,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漂得久了,世界又太过寂静,某一次星辰陨落之际,她突然起了找回自己的心思——去人间,去她灵魂的某一部分身边,看看某一个她,是如何活着的。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云岫至今无法判定。 降生成人,活在既定的命数里,是每一个人类终其一生也无法挣脱的禁圈。而奇怪的是,每一个世界,每一次人生,每一个她,都不得善终。 云岫不明白,她为大道牺牲,应是万千功德在身,为何会落得命数凄惨,最后只得一句“自古红颜多薄命”。 没有谁能告诉她答案。 云岫心中不甘。 对命运,亦对结局。 于是,她以神魂之力,临人间之身,去改变每一个作为人类的她的既定结局。 云岫发现,当某一个她命数中的所有劫难全部改变或渡过时,世界对她的束缚也会同时消失。 这时,落于这个世界的这一缕残魂便有机会重新回归于她的神魂中。 云岫就这样走过很多个世界,曾经圣洁的神魂中也融入了千万个染满尘埃的人类残魂。 渐渐地,她将所有人间事都看做一场游戏,过程越是曲折离奇,她便越是兴致勃勃。 云岫游刃有余地掌控、戏玩、耍弄,就比如眼下,她作为江云岫,对黎潜有那么一点兴趣在,所以才有了这一出‘揭开真相’的戏码。 不过是觉得好玩。 既然不能告诉黎潜‘她是谁’,云岫便回答了他一开始想知道的‘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帮助他。 “因为江昌海逼死了我的亲生母亲,所以我恨他。” 于是,云岫成为的新的江云岫,利用了想要复仇的黎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从结果来看,她比黎潜‘善良’,是一个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 只不过,黎潜看上去好像不太能接受:“你明明不需要我,也能……” “黎潜。”江云岫打断他,“是你迫不及待地咬下了我抛出的鱼饵,是你放不下仇恨,是你觉得仅仅伏法了做事的小喽喽不甘心,一定要搬倒权力最顶端的江昌海。” 为此,他不惜哄骗、设局,不顾江云岫未来可能面临的家破人亡的结局。 那一句“红颜多薄命”里,也有他的一份‘功绩’。 她垂眸睨着他,一字一字轻慢道:“我确实不一定需要你。但是,你一定需要我啊。” 江云岫缓缓地靠近黎潜,满眼戏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澄澈的眼底渐渐笼上一层迷蒙:“……黎潜,我可真喜欢你的眼睛。” 江云岫轻抬下巴,轻淡的鼻息上移,落在黎潜的眼皮上,咫尺之间,微微湿热拂过,他像是被烫到一抖,眼睛不自觉合上,感觉到她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嘿,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一声调笑入耳,黎潜猛地弹开,侧过头,急促喘息。 江云岫神态自若地瞥了一眼门口,只见赵宴站在门边,手里举着一瓶红酒,桃花眼微眯,嘴角斜勾,一副标准的浪荡公子哥模样。 她禁不住笑了一声:“你还换衣服了?” 赵宴身上的衣服粗看之下还是和白天一样,一整套黑色西装,只不过多看两眼就能发现,西装布料并不是全然的黑,黑色之中藏着繁复的暗色花纹。 一向明骚的赵公子为着今天的特殊日子,被逼得不得不闷骚,确实好笑。 江云岫坐回去,靠着沙发扶手撑起下巴:“你来干什么?” 赵宴晃了晃手中红酒:“来找江大小姐一醉方休。” 说着,似无心般瞥过黎潜,继续道:“我还带了一张黑胶唱片,上次生日宴会的舞总觉得意犹未尽,我想着,万一酒过三巡,大小姐能有兴致再和我跳一曲呢?” 虽然话里话外,亲密十足,但赵宴始终站在门口,没有跨进来,顿了一下,他问:“要我走吗?” 江云岫微微讶异:“你这么大度?” 赵宴一双桃花眼眯成一条缝:“你既然这么问了,那我不得不承认……” 他这才走进去,随手将酒瓶搁下,红酒挨着牛奶,纯白与暗红,差异又和谐:“我小心眼着呢。” 赵宴挨着江云岫驻足,一手搭在她头顶的沙发背上,一手插兜。 他先是深情款款地注视了她一会儿,而后抬头不善地睥着黎潜,问道:“黎同学是打算留下来,和我们这一对准夫妻共度良宵吗?” 夫妻。 黎潜呼吸刚平,心脏骤然一缩,下意识看向江云岫。 她侧着身子靠在沙发上,虽然从坐下后她的姿势就一直没变过,但现在旁边多了一个赵宴,看上去就好像她窝在他的怀里。 她怎么可以这样? 黎潜忍不住想,几分钟之前,她还想亲他,她还在说喜欢他的眼睛,现在却好似翻脸无情。 他盯了半晌,江云岫也没回头,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 狠狠闭了闭眼,黎潜识趣地起身,缓缓朝外走去,身后是赵宴哑着声音的低哄:“这酒味醇回甘,要不要试试看,你会喜欢的?” 江云岫的声音更轻,黎潜却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说:“你的脉搏跳得好快啊。” 赵宴暧昧的轻笑响起:“对你,它从来就没慢过。” 关门前,黎潜回了次头。 他没有抬头,只看了一眼房间内的地毯上印着的两个亲密交叠的影子,便突然走不动了。 强烈的不甘与无法忽视的心痛都在告诉他。 ——黎潜,你爱上她了。 ——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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