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深秋的时候,二夫人阮静水怀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全府上下紧张起来,段盛尧下了命令,势必要保证二夫人与她的孩子的周全。将入冬时,天已冷寒,府内人人做了新的棉衣,又兼得一顶棉帽子。城内降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薄薄的覆了遍地,落在枝头,映照着阳光散出七彩影子。孩子们欢欣鼓舞,在院子里玩雪。一时间府里府外都是笑声。 段知燕喊,五哥,五哥。来看我堆的雪人。那雪人蹲在她身边,矮矮胖胖一个。段敬邦说,跟小妹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段知燕说,你瞎说!这是我捏的雪人,它长得比我漂亮。不许你说它不漂亮。段敬邦说,我没说你不漂亮呀。段知燕说,反正不许,不许。你要夸它漂亮,不然我会伤心的。 楚歌和宛情正陪着曲大夫人在后院散步,听到这声音。大夫人转头看一看,说,是燕燕吗?那边声响便停了。过一阵,段知燕从薄薄白雪中跳出来,像一盏红灯笼突然被点亮,笑嘻嘻地喊,母亲。 段敬邦也跟着出来,喊了声母亲。曲大夫人微微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她摸摸段知燕的头,又摸摸段敬邦的,嘱咐他们两个要小心。段知燕咯咯笑着点头,倒是段敬邦有些奇怪,说姨娘今日要来陪我玩雪。我姨娘呢?宛情说,五少爷,二夫人正在厢房里静养。段敬邦说,母亲,我去看看姨娘。曲大夫人微笑着说,去吧。几人看着段敬邦远去。 曲大夫人突然说,二夫人近日身子如何了?宛情说,二夫人依旧总是吐。老爷吩咐好生看顾着,可还是不爽利。曲大夫人叹道,生孩子就是这样,何况她还已经生过两个。楚歌,你多少也看顾着些二夫人。若她实在不适,每日请安便免了。 二夫人现今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三小姐段竹馥,一个是五少爷段敬邦。竹馥时年十八,已经嫁人。只留一个敬邦在府中。三小姐是段盛尧的第一个女儿,故而管得很严,等到敬邦时,却放松不少,养出来这么个骄纵性子。二夫人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一个儿子,也当神仙般供起来养。段敬邦长得漂亮,天资聪颖,很招人喜爱。也因此而养歪了心,说不好是否是命当如此。 天要下雨的时候,二夫人便扶着肚子,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到长廊去看云。段盛尧为了让二夫人开心些,特意在廊上悬了一连串风铃,风一吹就叮叮当地响,有如鸟叫,分外动听。她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神色向来冷淡,很少笑一笑。婢女兰光拿着斗篷站在一边,随时准备为二夫人围上。她轻声说,二夫人仔细身子,小心孩子。二夫人冷笑一声,说,除了孩子,你们便没再有什么能同我说的吗?兰光便噤了声,不再言语。 段盛尧昨夜来看过她一次。满打满算,这是两月以来的第一次。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怀上孩子,她已经三十九岁了。生段敬邦的时候已经要了半条命去,所幸是个儿子,在府中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了个依靠,可却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能再怀上一个。 大夫来为她诊脉时,也分外震惊。整个段府都被这个消息所撼。二夫人美貌动人,风韵犹存,这是人人可见的。可如此年纪竟然还能怀上孩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二夫人自己也很震惊。更多时候,她都站在窗边看着雨丝。她少与后院中人来往,一方面不满曲凝竹一来便占了正妻的位置,另一方面也对易思烟急切投诚而感到不耻。二夫人嗤笑不已。她不无得意地想,目前在段府中,有儿子的还活着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就算敬邦只是庶子出身,可无论怎样,她都会在后院有一席之地。 四少爷段敬元不是曲大夫人的孩子。当年段盛尧怕她年少坐不稳正妻位,便将一个小妾的儿子送给了她。二夫人缓缓抚摸着肚子,日常绕屋而行,心中不无恶毒地想着,那又如何?孩子不是从你的肚子里出来的,最终还是跟你不亲。易思烟更是连个孩子都没有,早晚要落于自己之下。曲凝竹充其量只有个小小姐,可女儿算什么?不还是得跟竹馥一样嫁人。想到段竹馥,二夫人冷硬的心里突然一阵感伤。她想起她出嫁时候模样,双眼含泪,分明是不愿的——可到底世事不由她。二夫人心想,女儿,你不要怪姨娘。要怪便怪你不是个男儿身,又是老爷第一个女儿。被送出与陈家请百年交好之礼,是必然的了。 兰光轻言说,五少爷来看姨娘。二夫人连忙起身,迎着敬邦进来,看着自己这个日益长大的儿子,心里极其受用。她不由地拉住段敬邦的手,嘱咐道,五少爷,你势必要好好念书,莫要让父亲操心,以后好为父亲分忧。段敬邦闻言便一笑,说姨娘我知道。眼里却闪烁着诡谲的光,分明没听进去。不多久便跑到另一边玩起了博古架上的瓷器。兰光跟在身后,温言细语地让五少爷小心,二夫人静然笑笑,说,五少爷随便玩,姨娘今日高兴。脑袋里却盘旋着段敬山之前的话。他说,敬邦性子顽劣,今日闹出了大事。若再放任他这样下去,怕是以后会捅更大的篓子,希望二姨娘多多费心,多加管教。 二夫人微笑应下,却如她的儿子一样,不放在心上。阮静水用汤匙搅着羹汤,心里想,敬邦也是你父亲的孩子,也是你的弟弟。我一介妇道人家,充其量只读过女戒女则,你要我教他什么?敬邦以后是要成大事的人,自然也需要你们读过书的男人教诲。她心里没有一点不安,只平静想着,敬邦以后是要成才的。我没有用,我认。但无论如何,你们得对他负责。 段盛尧听从段敬山的为他的小孩子取名字。段知燕希望这是个女孩儿,这样她就有了个小妹妹。段敬邦却希望这是个弟弟,这样他便也不是段府最小的男孩儿。作为两个最受父亲宠爱的孩子,一边一个抱着段盛尧撒娇。段盛尧乐不可支,当场起了两个名字,若是男孩儿,便叫敬安。为女孩儿起名时恰逢头顶一道雨滴落,段盛尧说,就叫盼霖。 段盛尧年过四十,留起了胡子。年纪大了,似乎也开始喜欢与人玩笑。难逢热闹时候,二夫人也出来聊聊天。曲大夫人在楚歌的陪伴下向她走去,询问身子如何,二夫人淡淡应了,到头来却又冷冷说了句,我这个年纪,不如大夫人年轻身体好,怕是要遭罪。三夫人赶紧说,二姨娘,说什么话,哪有这么咒自己的!段盛尧也说,静水,你怀个孩子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与我和夫人说。府内现在你最大。 曲大夫人静静笑着,默而不语。她一手拉过楚歌,拍拍她的手,说,若是二姨娘需要,可以让楚歌去伺候。我生燕燕的时候便是楚歌一直在旁,这丫头心细,出不了岔子。二夫人神色寂寂,笑意未及眼底,只说,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可以拱手让人,大夫人当真大方。 曲大夫人的笑容凝在脸上。段盛尧厉声道,二姨娘,不可对夫人无礼。二夫人淡淡笑道,老爷方才还说现在段府妾最大,这回便不算数了?段盛尧说,体贴你,也得有个是非尊卑。以后这种话不能说了。 楚歌站在一旁,低着头,无话可说。曲大夫人抓着她的手指缩紧了,最后还是让楚歌扶着她离开了正堂。一路上,她不曾言语,楚歌也不好说什么。到了屋前,曲大夫人自己进门,要楚歌暂且退下。她不回头,楚歌也断断没有喊住她的道理,不声不响地应了,待到房门关后,转身欲去,心里却始终存一处沉重。宛情从偏房走出,看着她独自在外,便也知道大夫人心里不悦。两人往外走,楚歌心里有万千问题要问,但碍于各种原因,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宛情说,等到夜间,还要唤夫人起来喝一次药,是我守着还是你守着?楚歌不回话,浑似没听见。宛情又问了一遍。楚歌咬咬牙,轻声问道,宛情姐姐,你觉得夫人把你看做什么? 宛情一愣。楚歌说,我知道我只是个婢女,在段府就是为了伺候人。但至少,我们也是陪着大夫人一同嫁过来的,在曲府也常有扶持,可…… 话不必再往下说。多说两句,就带了血泪。宛情没有说话,只依旧往前走,可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两人绕过花园,走回屋子里,楚歌低着头,正要回去时,却被宛情喊住了。 宛情说,楚歌,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跟着大夫人嫁入段府吗? 楚歌不声不响。宛情说,这就是你的选择,也是咱们的选择。可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段府内的每一个人都与你是同一个看法。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向去想。还要生活下去,楚歌。慧极必伤。 楚歌轻轻笑了笑。她还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日能被评价为慧极必伤。她不是个聪明人,至少与她们相比都算不上聪明。宛情给她的评价并不真切,像将碗倒扣在火盆上,即将断裂而并不自知。她对宛情说,你真的以为我们有选择吗?其实你根本不用问这个问题,我们从来没有选择。我要嫁进来,你也要嫁进来,这是命中注定。从来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没再说话,开门进了屋。屋子虽不大,但却不缺少什么东西,只安安静静的,仿佛从未有人居住。楚歌倚靠在门上,凝视着那张床,心里想着,这就是命。如果命有选择的话,就不是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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