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相域不紧不慢地坐在堂后窄小的游廊之下,既没有接着审问的意思,也没有去别处的意思,他随手将香盘上的方才燃了一小截的线香取下,重又取了一根。 引燃线香,摇灭明火,平缓地插入香盘,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很是赏心悦目,一看便是做惯了的。 他有这般闲情逸致,京兆尹却是心下着急得很,方才他在口供上随意画下的那几笔,自己是看了又看,实在是没能看出什么不对来。 趁着现下没有外人,才敢低声请教,“将军可是在此处看出了什么错漏?” 王思齐这般嘴硬的人最是难缠,来来回回的问询不过也就只能问出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这口供翻来覆去再看上十回,也就只能看出纸面上的意思。 “没什么错漏。”叶相域看向纹案方正的窗棂,连落了几日濛濛细雨,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日光透过窗棂洒在衣裳上,空气中连一点儿纷飞的尘屑都没有,“诓他一诓罢了。” 对着这样的人,便是再审上几个时辰也是无用的,好在如今这情形下,还有一点对他们很是有利,那便是王思齐看似与自己夫人鹣鲽情深,其实两人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一个心系衡阳王府,一个心系靖国公府,两人之间恐怕也有许多不堪明言的私心。既有这样的私心,那便非要用上一用,否则不是白白浪费了。 “京兆尹也先且歇一歇罢,这香还有得是时日可燃。” “可是……这般是否有些不大合规矩?” 他们的确都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私下做了什么,那些银钱又到底流向何处,这都一清二楚,只是拿不到王思齐的口供,做不成如山的铁证,没法拿给臣民一个交代。 可这骗出来的由头又最是容易反口,若到了事情的最后被翻了供,恐怕得不偿失,“是否要换个……” 叶相域懒懒抬起眼膜,盯着反射着刺眼阳光的金线太久,让他连人都看不大清,“皇上与殿下想要什么,看起来京兆尹是还没想明白。” 只消有供词在,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于他们而言,此案已是铁案,不过是劳动下面的人折腾出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让自己发落得更加理直气壮罢了。 京兆尹默默无言,被人点拨到此处若还要再说什么,只怕自己这乌纱帽也是戴到头了。 被叶相域连着续了两回的线香燃尽,最后一节落在香盘上,不过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悠然上浮的烟线骤然断裂,聚成一团,随后四散而开。 时辰到了。 叶相域不急不忙地起身,重又回到王思齐面前,将早早造好的假口供扔至他的面前,这东西还是来前付泠鸢提醒他备好的。 “这是你夫人与国公夫人的口供,且自己看看罢。” 他扔口供的准头好,随手一摔,正摔进他的怀里,两张供词上签字画押一应俱全,足够以假乱真。 “王夫人说,府中没了的那些银钱,皆由水路送回了衡阳,余下的一些被她用来回报国公夫人的恩情。”自听明白了叶相域的意思,京兆尹也晓得机灵不少,“你还要说自己与王府无关吗?” 王思齐对自己那夫人实在算不得了解,这口供又做得极为逼真,手段虽卑劣了些,但看上去却像是有用的。 叶相域听着京兆尹问话,表现得有些不甚耐烦,这更让王思齐心下不安,他心中清楚,自己若再不说些什么引得这两位的注意,任由这两位再去审一回,自家夫人知晓的那些有关衡阳王府的事,就要被抖漏个一干二净了。 届时恐怕是谁都跑不了的。 “京兆尹先且审着罢,军中事忙,实在脱不开……” “那她可曾说过,靖国公府有意扶持五皇子上位,为替他扫清障碍,曾授意山匪赶尽杀绝,最好不要留下活口。” 口供的内容是付泠鸢亲自看过的,王思齐不反驳银钱一事,可见这回是他们猜对了,皇亲国戚收些底下的银钱孝敬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尤其衡阳王一向受皇室宽待,仅凭这一点,其实也不会受什么责备。 王思齐显然也是想到这点,才并不太过纠结这点,原本他不想将衡阳王牵扯进来的愿望已经落空,现下便就该及时止损了。 说到底,图谋皇位与谋害皇嗣无论哪一件都要比他给衡阳王府送银子要更大,自然也该能让他们更加上心才是。 “兹事体大,审问起来或许麻烦。”叶相域摆摆手,似乎当真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要事得办,对这些在自己预料之中的事并不很是关心,“京兆尹若是觉得不妥当,且与另两位大人一道审着,待有了结果再送来便是。” “当初京郊剿匪,叶将军虽未帮上什么忙,可到底也是一直跟在慧仁太子身边的,现下事情要紧竟连听都不愿听吗?” 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着了急,似乎是怕他离开后又去别的地方待着,或是是什么别的地方审问。 “你们那些下作手段,难道不审便不清楚了。” 叶相域短促地笑了一声,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嘲笑,而王思齐越见他如此,心下也是越发不安,尚未想好如何开口,叶相域便转身离去,再不听一言。 …… 青鸾殿内,付泠鸢一面拨弄着手底下的香粉,一面听着林昭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宫中的闲话。这些日子不知秦昭媛怎么得了皇帝的青眼,三不五时地,皇帝总要去她那处坐坐,连带着付屿淙也得了许多关怀。 林昭仪只觉得其中有些奇怪,又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揽月轩中想了好几日,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七皇子与三公主一道来了青鸾殿。 付泠鸢特意在殿内空了一块地方给两个孩子玩乐,她这里少让外人进来,若是要来探视,揽月轩里的人,包括皇嗣们的乳母都得离着这里远远的。 今日是林昭仪自己将人打发走的,两个孩子一个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手上的玩物就没有拿超过半柱香的事。而另一个行动缓慢,慢慢悠悠地跟在皇兄身后,他扔什么,自己就捡什么,忙的不亦乐乎。 殿里的玩物都是付泠鸢着人从宫外搜罗来的,林昭仪时常要带着孩子一道来此处,总得备着些小玩意,免得那两个小的,折腾得一句话也说不成。 “去将前几日搜罗来的鲁班锁拿给七皇子玩,免得他拿着什么都是一会儿的兴趣。” 被扔在地上的玩物总砸出动静,虽不常有声响,可也听着头疼,“余下的东西,都收好给林昭仪带回去。” 正拐弯抹角地想要打听她们父女两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的林昭仪讪讪住口,自付泠鸢参与朝政以来,内宫的事几乎不再多问,现下这情形,看上去也是不想再多听一句了。 接过冬青送来的漆木盒子,又见付泠鸢没有立时让自己走的意思,便摩挲着木盒笑问了一句,“殿下这又是从哪儿得了新鲜东西,还想着给揽月轩也留了一份。”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新送来的觉得昭仪或许会喜欢。”她用捏在手里的簪子指着漆木盒子,示意她打开瞧瞧。 盒子里也的确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一盒子散茶。 林昭仪有些不明所以,她一向不爱茶,宫中分来的茶叶她也只能吃出个好坏,吃不出什么特别的口感,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尤其这茶叶看起来似乎散碎了许多,看上去也并不十分的好,付泠鸢手下的人不敢拿这样的东西交差,自然更不敢拿这样的东西送人,否则这就是在下皇太女的脸面。 “这茶看着有些稀奇,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忍冬前几日出宫办事,遇见几个漕运的在兜售些杂物,她挑拣了些孩子们或者喜欢的玩物,也顺便带了一盒散茶回来。” “是什么茶,她倒也没说。” 近几日从水路来京中的也就那几个商队,想要查清并不困难,林昭仪知晓这盒茶叶大约是付泠鸢在同自己打什么哑谜,便也不多追问,只笑道,“殿下是知晓的,揽月轩也没人能尝得了这样好的茶。家父明日归京,不知可能将这茶转赠父亲,也不枉费了殿下的关怀。” “你父亲是要回京,不过父皇宣了他往大明宫走一趟。” 江淮盐运使也算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了,常年在四处奔走也是难得回京,每每回京都要被皇帝框在大明宫,说上好半日的话,不到日薄西山是不当他出宫的。 今岁林昭仪方才生了孩子,父女两人又是许久没见了,付泠鸢敲着簪子上残留的香粉,轻声道,“若是时日早,你们父女便见一面,好歹也把三公主抱去给他瞧一瞧。” “若我没记错,你是林家这辈之中最晚成婚的,想必在家中也是受尽宠爱,得空多与林大人说上一会儿话也是无妨的。” 皇帝不顾宫中事,瑾妃掌事时她小心谨慎,从不敢召娘家人入宫见面,后来自己管了事,怕这位置坐不稳,也不敢轻易召人来见。现下有了付泠鸢的主动应允,她便底气十足了。 “多谢殿□□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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