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锁。” 姚丹珌声音响起。 萧锁月听到这话,怔忪有会儿后,缓缓坐回炕床上望着姚丹珌。 姚丹珌眼中染有疲惫,褐色眸子定定看着公主,少顷,长舒出一口气。 她抬手握住萧锁月:“陛下他……很不容易。” “且不谈朝中二皇子旧党还未完全扫除需要徐家帮衬,徐家又是庄懿太后母族,早些年,对陛下,对妾,对公主都是有恩的,陛下看重妾身,本就让徐家族长庆国公十分不满了,如今,若因妾身,又要公主与陛下去质问皇后娘娘,于理,于情,都不利。” “更何况,”姚丹珌笑笑:“皇后娘娘年尚十七,年轻姑娘做事总是冲动些,本性不坏,小打小闹,没什么的。” 萧锁月另一手反覆上姚丹珌:“姚姐姐也不老,本宫瞧着,比以往更精神好看了。” 姚丹珌望向飘窗外如覆霜盖雪的梨花,眼中流光轮转,却看不出神情,她喃喃道:“妾已经三十,不年轻了。” 萧锁月不说话了,只是更握紧手中冰凉。 ********* 出了皇宫右掖门,辇轿改马车,宝萍撩开车帷询问去何处。 萧锁月看向逐渐灰沉的天幕,街尽铺子陆陆续续拉起昏黄羊纸灯,她想了想,吩咐:“去城西,丹桂巷酒楼。” 城西夜市繁阜,酒楼画阁林立。商贩食客来往穿梭于金水河旁,罗绮飘香。 走进酒楼,掌柜殷勤邀请萧锁月上二楼雅间,侧耳压声道:“有人见着青澹公子刚从昌广楼出发,到丹桂巷,怕是要好一会,劳公主久等。” 萧锁月指头哐哐乱击着梨木八仙桌,闻言挑起眉:“怎么才出发,你遣人赶一辆去接他。” ******* 裴行祐自街上遇到那位好心娘子后,便匆匆赶回昌广楼。 回来时,已是晌午,楼内的举子们正摆着大圆桌,围着饮酒诵诗,一阵喧哗。 樊诘居人群中央,许是刚刚作诗一首,众举子皆热情鼓掌称赞道:“樊诘兄当真乃太白转世啊,要我说,此次春闱的榜眼之位,非樊诘兄莫属。” 樊诘因饮酒,面染绯色,他听了这话略有不快,摇晃着打了个酒嗝:“为何……为何不是状元……” 人群中隐隐传来笑声,有人羡慕道:“你们泗北郡当真是人才济济,出了个樊诘便算了,又还出个裴行祐,这下榜眼和状元都齐了。” 这话下意识便是说状元郎非裴行祐莫属。 樊诘心间稍稍不满。 他与裴行祐虽说乃同郡,可樊诘祖上与亲戚都是出过高官的,樊家在郡里向来说话有份量,他一出生,三岁认字,五岁成诗,整个泗北郡都认为老樊家至他这辈又会出个状元郎,他亦向来有傲气,自认天下无敌。 可谁曾想,进了京认识一位叫裴行祐的,细问之下发现竟是同乡,裴行祐家住辖属泗北郡下山沟中一小村庄中,父亲早逝,亲人便只有一个疾病缠身的老母,虽家贫,可通身气势与才学竟丝毫不比长安高门世家的公子哥差,再加上昌广楼举子常常聚众比诗,樊诘与裴行祐便少不了放在一起比较。 刚开始他也没觉得没什么,可久而久之,内心的怨恨不满便似迅猛生长的野蔓,止不住,停不下。 正堂门开了,裴行祐半身湿透拖着沉重步履走进楼内。 “青澹回来了?” 樊诘给裴行祐打招呼:“不来一起饮口酒,作首诗?” 裴行祐笑着摇头拒绝:“不了,我有急事。” “怎么你一天天都有急事?”樊诘邀请裴行祐不成,面上有些挂不住,尬笑。 那厢裴行祐因满脑子皆是一百盏花灯的事情,一时没听到樊诘说的话,径自走向自己屋内,“啪”一声将木门关上了。 四周好友见樊诘脸上有些黑,于是拍肩劝道:“许是青澹真有什么要紧事呢,樊兄莫急。” 樊诘稳住脸色,转儿又变不羁笑脸,举杯向四周:“你们说的有理,来,再喝一杯!” 裴行祐静静坐在房内想着对策。 屋角铜壶滴漏有韵律地下落,窗牖正对楼外青山,群雁低飞,偶地一阵清风,吹得沉思的男人长睫颤动。 做花灯需要什么?竹枝,宣纸。 这些材料都好找,可凭他一人,到天黑日暮,怕是根本做不完。 更何况还有运输,偌大长安城,昌广楼与丹桂巷……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就在他眉头紧锁时,外头喧哗杂乱声弱了些,少顷,屋内木门被哐哐敲响。 “是我,樊诘。” “请进。” 樊诘走进屋内,身上仍有淡淡酒味,但言语清醒许多,他见裴行祐一人独坐在案前,在一张宣纸上涂涂改改,便好奇走上前去问:“青澹这是在作甚?” 裴行祐将豪笔放下,长叹口气,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告诉樊诘。 樊诘听完,眼神有丝古怪:“那娘子是不是妇人发髻,穿着华丽?” 裴行祐诧异抬眼:“樊兄怎么知晓?莫非你认识?” “没有,不认识。”樊诘目光闪烁,否决得飞快,赶紧又换了一个话题:“那你上百盏灯笼,打算如何送过去?有想法否?” 裴行祐缓缓摇头:“我也正为难,初次来长安,认识的人不多,银两也少,谁家肯将马车或牛车借给我?” 樊诘突然抬头:“青澹,车我能帮忙,我二姨父在军头司里打杂,里头许多干不动的老马,届时随便牵一头,不会有人发觉的。” 裴行祐感激道:“多谢。”他说完,肩膀被樊诘拍拍,对方笑得豪迈:“若真要谢我,届时你中了状元,酒楼定个雅间,邀我吃顿饭亦不迟。” “那是自然。”裴行祐笑笑,言罢便下楼去市集买竹丝去了。 樊诘望着裴行祐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 就在萧锁月手撑额角,倚在木栏旁不耐烦洒下最后一碟鱼食时,宝萍撩起帘栊,朝她欠身:“公主,人到了。” 公主手指轻拍,拂去身上杂屑,淡淡道:“宝萍,镜子。” 宝萍即刻将鸾纹铜镜端送到公主眼前,萧锁月翘指慵扶了发髻上的灼灼牡丹,见镜子里的女子脸庞白璧无瑕,这才满意地摆手让宝萍将铜镜收走。 上百盏烛台通明摇曳,灯影幢幢,烟色帘纱后,男子清寥身影朦朦胧胧。 “向娘子问安,娘子万福。” 声音低沉清冽,若立春消融的冬水,潺潺泠泠,他漆黑眸子仿佛穿透纱帐,淡漠望向自己。 她清了清嗓,柔声:“郎君不进来吗?你站在外头,妾怎么同郎君商议事宜啊?” 帘外身影未动,风静静拂起碎铃。 见外头还迟迟无动静,萧锁月又开口,语态娇嗔:“莫不是郎君嫌弃妾身长相丑陋,连个话都不肯与我当面说。” “不是,”男子言语有丝结巴,僵僵道:“青澹一介男子,贸与娘子共处一室,恐损娘子清誉。” “娘子要的一百盏灯笼,都在楼外车上了,派人去拿即刻,而匾额……娘子吩咐,青澹可在外间提字。” 他正说着,眼前纱帘蓦被哗啦一把拉开,露出一张美人脸来。 裴行祐呆住,眼皮颤了颤。 此刻女子玉般瓷白无暇脸庞上,一双含水凤眼正嗔怒地瞪着他。 她靠在烟纱旁,双手环胸,曳地披帛绣满金色锦绣牡丹,在烛火下流动细光,可这诸万般华美,竟都被主人那绝美脸庞盖去。 “我难道是母大虫?郎君就这么怕我?”萧锁月气极。 他淡淡垂眼:“娘子心善,在下感激不敬,可……” “可什么?” “娘子已有夫君,孤男寡女终是不妥。” “怕甚?我夫君死了,我是寡妇。” 女子蓦然开口。 裴行祐缓缓抬起头来,萧锁月又接着柔柔笑道:“不然你以为,我真是尊菩萨,善心到上街上到处逮人送绝世孤本?” “若不是妾那日雨中对郎君一见倾心……” 萧锁月笑得媚人,缓缓朝白衣男子逼近几步,抬手就要抚上男子阔肩。 谁知裴行祐皱了皱冷眉,步履后退,朝萧锁月郑重长揖,素白宽袖余留空荡:“蒙娘子厚爱,但娶妻乃终身大事,理当两情相悦,我与娘子相识不过短短一天,如此草率,实在不妥。” 萧锁月心浮起丝烦躁,暗忖。 这人怎么不上道?装得未免也太像了吧?还是……还想要别的?钱财? 于是她耐起性子,动声道:“我在整个长安有上百座地契,京郊庄子千里,若郎君答应同我好,这些薄礼,就都是郎君的。” 萧锁月又朝前一步,眉目深深,眸中流光溢彩望着裴行祐。对窗南北泻洒进月辉,桂花疏影在她脸上斑驳陆离,他一低头,便能清晰看到她纤细鼻尖上细细的绒毛。 身子抵靠上琉璃立屏,后面便是墙面,他已退无可退。 他无可奈何抚揉着额角,本想措辞更地严厉地回绝。 却不料大脑忽然一阵昏沉恍惚,他视野模糊跳跃片刻,随后闷闷的头疼密密麻麻袭来。 萧锁月见他玉白脖颈隐隐泛出红意,喉结上下浮动着,剑眉隐忍紧扭,以为是对方羞怯不好意思,于是了然笑笑,更紧贴向他,仰起头面庞咫尺相对,眼弯似勾。月光之下,如一夺人魂魄的貌美妖精。 她单手撑住立屏,淡淡唤了声,越靠越近。 “郎君?” 两人鼻息缠眷交缠一处,女子拂袖间,幽幽暗香扑鼻。 男子没有回应,紧闭着眼皮,额角颤抖隐隐渗出汗水。 就在萧锁月唇角轻轻掠过男子挺拔的鼻尖时,他倏然睁开黝沉的黑眸盯眼前人,里头清明一闪而过,难抑暗哑声挤出喉咙:“不要……” 言罢剧烈推开女子,忽然向后方落荒而逃。 萧锁月莫名被大力推开,摔在罗汉床边,踉跄几步才稳下来,人都是蒙的。 暗处宝萍赶忙上前搀住她:“公主,没事吧?” 萧锁月摇头,望着裴行祐离开方向,越想越气,怒意赫然:“这人怎么回事?敢推本宫,谁给他的胆!” 宝萍回忆起适才裴行祐逃离时的惊慌失措,踌躇片刻道:“公主,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沈大人送来的。” “怎么可能?”萧锁月纳闷:“整个长安,谁不知道我喜欢在春娘铺子前寻男宠?他若真非故意接近,为何今日要来楼中赴约,这不明摆想同我欢好么?” 宝萍皱皱眉,看向扯裂掉在地上四处狼藉画帘,定了定神。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