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晖皎月照出一张不正经的老脸，梓桑正单手抓住劈到耳根处的折水扇，好整以暇地朝我微笑。 我抽回扇子，吃惊道：“哪阵风把你刮来的？” 心里嘀咕总该不会是朱华骂了他几句不是东西，那些话便飞过千重山万重水飞进他耳里，令他披星戴月赶来算账的吧。 梓桑打个阿嚏，扯着袖子擦鼻水，道：“我家园子里少那两株人参草，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我顿汗如雨下。 却，却忘了还有这茬。 扇子搔脸，与之谄笑：“前几日有点虚，确然拔了两根来补身子…” 梓桑眼风一斜：“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两株人参草而已，并非定要同你计较。但你溜出来玩儿不告我一声却不义气，我近来闷得慌，本好同来散散闷。” 我莫名：“可是，那鲛皇说早给你去了帖子，你倘想散闷子，大可自己散过来。再讲，那日不见你，我便是想告你一声，也得知道去哪告啊。” 梓桑咳了嗓子。转而四下看看，问得似很随意：“朱华那丫头没同你一处？” 我一时了悟，嘻嘻一笑：“她心绪不佳，晚宴上多吃了几杯，先回屋睡下了。” 虽不确定梓桑知不知泓霁的存在，为朱华着想，我姑且隐了她这相好未提。 梓桑摸着鼻子尖嘟哝：“还不佳着？你们这些女娃娃比我那园子都难伺候…” 同他拉扯了半日闲话，方省起尚有正事未办。便让他先等一等，待我找两根绳子。梓桑掏了掏袖，贡献出两根用来缠着药篓子的麻绳。 我接过，用力扯一扯。嗯，够粗，够牢实。 梓桑怪道：“你要这个做甚？” 此处草茂，鲛婢倒地的所在隔我们几步，故梓桑大约并未察觉草窝里趴了两个人。我牵着麻绳走过去，他便也跟来凑看，惊得倒跳两步。 不会儿又探着脑袋凑上来，蹲边上旁观我将两条鲛婢捆成两只粽子，啧啧道：“这是怎的你了，至于如此待她们？” 左右我手自忙活，一张嘴正觉清闲，遂将今夜发生之事与梓桑和盘托出。 梓桑听罢好一番唏嘘：“应该早些来的，生生错过出大戏。” 转而嘿然道：“说来巧了，我今正得着样新鲜东西，与你掌个眼。” 侧目瞅他冲我挤眉弄眼，掏手牵出一把白洁润泽的酒壶。我眼一亮，跳过去抢到手里细瞧，嗨嚯—— 喜不自胜拍他肩道：“梓桑，你真是我的福仙。” 梓桑把酒壶拿回手里，扣动壶钮，却听咔嚓的轻响，继而他挨着壶嘴闻了闻，笑：“你丫头此话不假，本仙不仅知这酒里添了何物，更知此物出自何人之手。” 他把酒壶晃一晃，自往下说道：“此蛊却是我那大师兄所制。我那大师兄桃蛊，不可不说，于药道上属是块异才，制这玩意儿尤为是把好手。只可惜心思不正派又嗜财如命，为几个钱甘愿做些缺德之事，半道便被师父逐出了师门。老东西积习不改，照旧好在药里多加一味杜若，旁人许闻不出，却断然逃不出我这管灵鼻。” 此番想是天老爷都看不下去了，才让梓桑撞见那鲛婢藏酒，如今东西周折转到我手上。我和梓桑合计着，先将这俩鲛婢关上一夜，待明日并物证押解到众仙面前与白面团对峙，加以梓桑这张利嘴帮衬，任她琉卿再能颠倒黑白也必无可抵赖。考虑大局为重，我斟酌将这桩事缓到观礼之后，但如此一来便有个问题。 乃因岚光退席时抛下句明早来叫我，未给我拒绝的时机便自走了。试想他大早上进门见到这两条，呃，怕不大停妥。 遂向梓桑：“你今夜睡在哪处？” 梓桑不谙其中深意，天真烂漫道：“随便找间空屋一躺便是。” 我喜道甚好，将地上那俩睡美人推他脚趾尖前：“料你长夜寂寥，我便割爱这两位美人与你伴寝吧。” 梓桑一张俊脸倏地垮成霜打的茄子。 我将剩余的小半壶葡萄酒一并酬了他，好言道：“今夜你就辛苦辛苦，同她们挤一挤。” 他接着酒嗅了回，丧着脸地收起来。 继又与他交代，道是明日我许得先往观礼的台子，而他大可多睡一睡，但也不可睡得过多，那穹辉蚌午时三刻开扇，五刻闭扇，六刻前取上来算快的，他只需抵着这个时辰带那俩小美人儿现身，正好赶上唱个余兴。 临了，我从裙角撕拉了两块布头塞了那鲛婢的嘴，把她们全托于梓桑，然后掩着哈欠回了自屋。 次日一早，咚咚复咚咚的敲门声将我从睡梦里吵醒。因喝了些酒，又是熬到下半夜才宽衣解带上的床，那当时虽不觉怎，睡到今晨始觉周身倦怠，一把骨头软绵绵使不上力，眼睑沉的像被几层线密密缝了。 隔道门，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来。 我磨了会儿，半撑起眼皮爬下床，拖鞋游到门边刚启开个缝。 刹那，一道珠光宝气过隙而入，晃得我眼皮打个抖擞，登时清醒了。始想起今日是何日子，今日是惩奸除恶的大吉大利的日子。 拉开门，门前站了个岚光，穿金戴银，披珠挂玉。 我惊的打量他：“你这是…” 他来至屋内坐定：“昨夜父皇唤走我，方知三堂兄昨日突然闹起肚子，泻得腰腿酸软的。兄弟姐妹里属三堂兄和我游得快，父皇以为我年幼，原将今日下堑取珠的差事指派了三堂兄来做，如今只得我临时顶上。取珠前仍有套甚为繁琐的虚礼得走，我须早点去随父皇拜遍东西南北四方祭坛以谢四海，你恐要加快些动作。” 我正绞了巾帕擦脸：“你忙你的，不必等我。”转想到昨儿玄洛说的那遭事，随口问了问“你的水性这般好，怎么你那打同个娘胎出来的胞姐却不然。” 岚光甚惊讶：“此事你如何晓得？”顿了又道：“长姐化身前确然不通水性，所以那之前一直住的这所行宫。具体原委我也不大清楚，只听母后说长姐生下来不多久便遭了一场大病，是才变成这样。” 我觉得这个说法略显牵强，不过因就问的句闲话，本身来说那白面团如何的水性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也并不在乎。再假使今日我若未见识过她的禀性，或许尚能对她生出一丝恻隐之心，然如今。 回眼见得屋外红日三竿，这高升的日头提醒我时辰已不早，于是乎又催又推把岚光送出了门。自己踩着门槛琢磨，我本不是为观礼来的，既无岚光督着，要不索性便不去了罢，有这工夫却不如赶个回笼觉来的舒服自在，待我攒足精神头，再与梓桑一同前往岂不更好。 转念又思及自己并不知梓桑现正下榻在哪张床头，更且，白面团虽可憎，岚光却与我相处融洽，大略看得出他同他那胞姐不同，是副纯良的心性，久处倒也招人喜爱。听闻那穹辉蚌所栖的堑子深极，不免要为他悬着几分心。 琢磨到这儿，折回屋简单梳了个妆，随后出门了。 云沙洲三面绕沙，惟有北面一座礁崖。崖下礁岩错落，只岩端露出水面，其余岩体直入碧海。观礼的台子选设在水下一顶巨岩之上，直临幽深堑壑。 行宫里一场夜宴操办得奢华隆重，我便理所以为这观礼之地纵使不金碧辉煌，亦当镶珠嵌玉，再不济，风情雅致总该是有的。泅水前往时内心便不由些微期待。 期待了半盏茶，双脚终于踏上一方灰扑扑的石头，不必说风情雅致，连把正经座椅都没的。一些红的白的珊瑚碧树散落着。这些珊瑚碧树原当长得挺登样，可怜的被削成了珊瑚桩子，大约用以充当座椅。我怀疑此乃蓄意造的一个天然质朴的意境。 但显见得众仙到此并非领略意境，因珊瑚桩子落得太过疏散，若各自坐了，却不便于凑拢闲谈，是以众仙无不站着，三五成堆，四六作群。眼风溜了一圈，不见朱华。 我瞅这些珊瑚桩子备受了冷落，委实可怜，便行行好将它光顾一下。 屁股方落实，怎么着，一个墙角竟自己撞进我耳朵来了。记得寒溟宫尚能长出女神仙的时候，我和婵娟习常摆擂猜拳，赢的那个方可有幸被派去听墙角。婵娟至今不知自己向来只猜剪子，我抓着她这致命的纰漏，有幸听到许多墙角，现如今行这事已然十分熟练。 我立了个耳朵，听得不远处鲛后问黎瑶仙子道：“都已这个时辰上了，怎不见神君尊驾啊？莫不是昨夜妾身言语有犯，开罪了神君？” 答曰：“没有的事。说是昨日席上贪了几杯，晨起仍略觉晕醉，稍晚一步来。”我自知玄洛的酒量千杯不醉，那皇后却未必知。 殷勤道：“如此，妾身着人备了醒酒汤药送去可好。” 黎瑶顿了会儿，浅道：“娘娘费心。玄洛修为深厚，寻常醉酒无需放在心上，待他哪时不想晕，自然就不晕了。” 话到这处，便是再钝的也该了悟。况能坐上皇后这把交椅，绝无可能听不懂这点话外之音。 鲛后不着痕迹把话一顺：“神君想的什么，不必说出口都能叫仙子猜到，仙子果不愧为神君的解语花，得此知心之人，实乃神君之福。” 又一转，“只是仙子也当着紧些自己，一些女儿家家的话终须有人倾述才好。妾身听闻寒溟宫人丁寥落，共只两名宫娥侍候，出身还都不高。仙子若不弃，何不将小女琉卿收去做个贴身侍婢，正可陪仙子说话解闷。” 兜了恁大一个圈子，原在这里等着。这位皇后是有算计的，很懂为女筹谋，她深明如今的情势，即便想说动玄洛收白面团做个宫娥恐怕都万般困难，但若作为黎瑶仙子的陪侍由她带进寒溟宫，玄洛却未必说什么。这算盘珠子蹦了我一脸。 黎瑶回以一默。这一默间，岚光和他父皇踏碧浪而归，就像两株琳琅宝树扎上这方平庸无奇的石台。但觉身前掀过阵风，眨眼便见那位皇后等不及黎瑶仙子答，转向岚光他们冲过去了。 紧跟，我忽觉脑后哧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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