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宫闱内室，床前坐着衣着考究的鲛人男子，大抵便是岚光他大堂兄了。因鲛皇未让下头通传，乍见我们乌央乌央进来，那大堂兄先是发了个怔，发完方急急忙忙起身施礼。 鲛皇允其免礼，继关切情况如何。他大堂兄面露戚色，答说方才喂了药，如今昏了，昏了总比醒着遭罪强。 说来这位大堂兄何人物不是，今日他娘子发个头风，却迎来两位有身份的神仙探望，还白得着梓桑两根仙草，何等福分。受此莫大福分，照理他当上前挨个拜谢，以合他们神仙的礼数。许因顾及侄儿心情，鲛皇倒做主免了这礼数，略将我们几人一番引见作罢。饶如此，岚光他大堂兄亦苦着脸无心应对，甚未察出这人参草来路的不对。 过场走罢，黎瑶仙子便急要上前为岚光他堂嫂看疾。这令我很意外。 讲实话，她适才说那话，我以为只因其不耐鲛后絮絮聒聒才行得客套敷衍。未想她面上隔山隔海，实乃助人为乐的热心热肠。 我靠后站着，衣缝间便只见得黎瑶挪到床沿坐了，未曾晓她如何一阵捣鼓，但晓那大堂兄中途挤过去看了眼，立刻遭了屏退，其余之人也就不敢再走近，直待她起了身。 鲛皇方问：“如何？” 她挪步过来，摊开手掌，众人围拢上去，见得掌中似一节莹骨，大骇。 玄洛轻飘道：“原是龙骨。” 黎瑶点头：“是了。凡承上古龙血者，身死之后皆会留这一枚残骨。这龙骨看似死物，实则却是个活的，倘见了天日便要寻得活骨寄生才罢。陛下这位侄媳必在哪里招惹到此物，是才时闻龙吟之声，从而引发的这场头疾。” 他大堂兄伸了个手正欲拿看，黎瑶将掌一收，浅道：“此物有些邪性，为免再要惹是生非，还是由我带回昆仑虚看管的好。” 讲道理这东西本是她找着并取出来的，她想如何处置，旁的也不好反对。此事便这么着了。 于是，我们遂又乌央乌央出了门去，留他大堂兄继续守着。 岚光和我落在最后。 他拉了我悄声道：“待父皇母后回到宫中，我再想法折回来，与大堂兄询问夜光石之事。今夜行宫设宴，到时姐姐同我共席，我可与姐姐说个详实。” 我想了想，这两根人参草却不能白给出去，也只有点头答应，但不忘与他叮嘱，千万物色一处低调的坐席。继又想起要与之提一提先前那个盘算，却听玄洛在前头唤我。 因今日忤了他两回，致使他说话已略有阴阳怪气，我便不敢再逆他的意，一阵行步如风，那算盘也就未及提起。 岚光自被他父皇母后提回了岩礁宫。我随玄洛和黎瑶仙子同路。他两个并肩在前，我从行在后。 闻玄洛道：“认识你这般久，愣不知你通晓医术。” 黎瑶回：“不算通晓。你知昆仑虚历来不设医官，先前王母偶有头疼脑热，皆是差云方往九重天传人来瞧，久之她老人家却嫌费事，是才令我粗浅学些，小毛小病可以对付着。” 玄洛默了又道：“你坚持去探那八棍子撂不着的，只怕并非为着懂些皮毛医术的缘故。” 那厢里同样默了又回：“不过因说患的是头疾，叫我忆起当年似曾听人传那玉藻宫造在一处龙脉上，便有些猜疑。既有所猜疑，总该要去验证一番，也是行个善事。” 二人你来我往，倒真像是夫妻间拉家常了。我觉自己很显多余。 闷闷跟着上了岸，岸边碰着落单的朱华。上午她虽与我发了通脾气，且这通脾气发得很不近情理，但眼下不是斤斤计较的时机。我热情将其唤住，主动挽着她的胳膊拉到玄洛跟前着急要告退。 玄洛将我们各看一眼，默许了。 夜宴于酉时三刻开席。值薄暮时分，我和朱华各回各屋收拾整顿，准备赴宴。 此番过来因只这一身行头，我没甚拾掇的，回屋喝几口白水便爬上床闭目养神，养着养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睁眼窗外日影已沉，一掐时辰，早过了酉时。 我抹把脸匆匆赶赴设宴的主殿，还未走出半路，便被冒冒失失的运酒的鲛婢撞了满怀，葡萄美酒洒我满身满裙。那鲛婢不知自己冲撞的是何方大驾，吓得花容失色跪地直抖。未知总是令人恐惧。 此事不能皆怪责于她，我行路匆忙，也未曾留心让路，见她抖得一阵紧似一阵，本欲扶起来安抚几句，看眼天色，只得让她自便了。 倒转回屋将自己规整一番，进展不很顺利。那日看西海水君行此事一派轻松形容，现如今轮着自己却颇费老劲，待到终于将这酒渍擦干抹净，天色已然昏黑。 我所住行宫西北角的小殿离主殿颇有距离，宫里道路又是九曲八弯，徒耗时间。我掂量着，倘去迟了恐为好事的背后诟病说寒溟宫的宫娥好大派头，传进玄洛耳里不免惹他心生不快，且不说白日里已经惹过他不快，他若再不快，必没我好果吃。思及此，略加焦急。 前路行过一队运酒送菜的鲛婢，我追上去逮住落在最后的那个，问她此处到主殿可有捷径能抄。 鲛婢犹豫道：“回仙姑的话，确是有条近道可以走，但那处经年荒置，连个照路灯火都没的，怕仙姑脚底下不好行路。而且…”神神叨叨地，“那处从前溺毙过人，都说夜里闹鬼。” 我稀奇这正经的仙族居然害怕鬼祟之物，逗她道：“那敢情好，仙姑我行的正是捉鬼的营生。你且领我过去，若真有鬼，我好顺便替你们超度了。” 思想斗争半日，那鲛婢似下了极大一个决心，怯怯点头。 我心下好奇，他们鲛人乃是水族，伴水而生，如何还会有溺毙一说。 行路间忍不住问了个究竟。那鲛婢回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己资历浅，故不晓个中隐情，而据说，当年知晓这桩事的老人皆被充发去了偏远之地，根本无从探听。 这处名为荇叶轩的鬼地，原本占着绝佳的位置，直穿而出便是主殿。但因那桩不祥之事，宫人生恐沾染晦气，便宁可舍近求远也万不愿打那处过，于是年见荒了。 鲛婢领我到得荇叶轩，朝里望了一眼，面色煞白道：“婢、婢子突然想起有事未办，恕不能陪仙姑进去了。只要穿过这荇叶轩就能看见主殿，天黑路滑，仙姑千万当心脚下。”我挥手放了她走。 孤身踏入轩中，果然举目荒芜，鬼气森森。此地其实不小，却未点灯明半盏，惟有地上三丛两簇的夜生花正发出微微光亮。经久无人踏足的石道上杂草丛生，极难辨认方向。 就着夜生花的微明，我踏着昏暗小径禹禹独行，算一算时辰，平添几分焦虑。 一个行差踏错，踩上个晦气东西，顿时听得阵沙响，草叶飞快从左脚攀缠上来。我低头看，乃是团巴草。 梓桑的园子里便有此物，大多时候形同枯草，只待猎物掉以轻心踏足其上，草叶瞬即回绿疯长缠住猎物，直至绞杀。这么一小团巴草想要绞死我无疑很难，但被这晦气东西缠上，确实不好脱身。丢把火烧了倒容易，又念其好歹是条鲜活的性命，不到万不得已，却不想造此杀孽。 正当这时，寂静里响起阵草木窸窣声，侧耳细听，且伴着串脚步声。 我直觉奇怪，迅速蹲下身，将幸免于难的右脚挪了两挪，隐进身侧茂密的草团间。 俄而听见一尖细嗓子道：“公主绕着池子些走。婢子前阵子听说，三王爷的二姨娘养的只水兔偷跑进来撒欢，找着的时候已被棵巴草活活缠死，吸得只剩副骨架了。那巴草好像就生在前面藻池边上，公主千金之躯，可不敢有半点闪失。”、 通过草叶间隙，见得数步开外鲛人女子扎堆行来，为首那个脸蛋潦白的似团白面，浮在混黑夜色里多少有些瘆人。 白面团闻言一刹脚，垂肩的步摇狠狠晃了两晃。 方才听那尖细嗓子喊公主，鲛人族里只那一位公主，如此用头发丝想都知道，这白面团怕正是传说因恋慕玄洛而化作女身的琉卿长公主无疑。 说句实在话，这位公主五官生得精巧，容颜甚是娇丽，撇开面色来看，倒是个美人。但可惜玄洛偏好黎瑶仙子那样的，我便觉得她没有指望了。 琉卿红唇一撅，蛾眉一竖，斥道：“你就不会早点说？跟了本宫这样久，依旧蠢笨如猪，抵不上岚光身边那蹄子半分乖觉。一个个的，若不是你们笨手笨脚，何以误了时辰害得本宫行来这鬼地方？！” 我心下摇了摇头，就这么的言行气度，铁定无望啊。 尖细嗓子挨了骂不敢吭声，后排哧溜挤上来一个，道：“公主所言极是。婢子看珊瑚姐姐近来常常心不在焉，今夜不要误了公主的大事才好。婢子斗胆，恳请公主将这桩差事交于婢子来办，婢子保准为公主办得妥妥帖帖。” 琉卿抬手摸到高耸云髻间的金步摇，斜着睨了那伺机邀宠的鲛婢一眼：“你？”扶正步摇道：“保证不给本宫出半点差池？” 鲛婢忙铿锵表一番忠心：“只要是为了公主，便是要婢子豁出命去，婢子亦是甘愿的。婢子必定十二万分小心为公主办妥这个差事。” 琉卿哼了个笑：“办这么桩事倒不至要了你的小命。也罢，既然你这般急着效忠，本宫便成全你这份衷心。”些微偏了头令道：“把东西给她。” 尖细嗓子不甘不愿方从怀里掏出样物什，便被邀宠的一把夺过去，飞快塞进腰兜里。尽管我眼神好，不过依稀识出好像是只瓶子。 琉卿屈身薅了一朵夜生花，三根指头拈着凑到鼻下，将花瓣转了一转，细嗅道：“这宝贝可费了本宫不少周折，千万给本宫收仔细了。席间眼杂，稍晚些你先将这情蛊下进酒水里，再想办法混着送进殿内与本宫。切记，此事务必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绝不可叫人瞧出端倪。”鲛婢俯身谨遵了。 夜生花将那琉卿公主的一张白脸照得发青。 她拽下片花瓣，咬着贝齿狠道：“待过了今夜，本宫夙愿得偿，看哪个还要将本宫送与南海那老头做妾。父皇不为我争，本宫便自己争！”随她五指猛地收紧，莹莹花汁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侍扶在旁的鲛婢给她顺了顺气，主仆一行方腰肢款款地绕开走了。 仍然听见主仆间交谈道：“公主莫气。依婢子看，陛下和娘娘还是疼惜公主的，不然怎会拖了这般久都未与那头答复。” 琉卿语气颇不屑：“父皇若是真心疼爱，早该出面为我打点，本宫又何至于此。说到底，他只看重岚光，巴望着他能化个男身，才好继承皇统。” …… 待她们走远，我从草团现出身来。 那通话里虽未指名道姓，但若朱华所言保真… 我的君上啊，你守身如玉到这把年岁何其不易，今日倘我不出手，恐要白守了。果真到那步，你那黎瑶仙子的眼里却未必揉得沙子，难说大好的姻缘也将化作一团泡影。 习习夜风递来开宴的钟乐之音。 算那巴草倒霉，我丢了把莲火，将它烧成了一摊草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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