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惊蛰,京城总也细雨潮凉。 罗云万里之下,有一不起眼的小楼飘出了寥然琴声。 小雨初晴的窗边,白霜月轻抚古琴,目光里多了平日没有的怅然若失,也许是因为心绪怟愁,她的琴声竟比方才那阵急雨都显得凄凄然。 一袭白衣的陆暮知在她身后不远处闲坐,静静听着这琴音,抬手细细地煮水、沏茶、撇沫,品着新得名茶:“今日这琴音怎的如此委屈?” 白霜月:“话本杂谈里,寻常女子嫁人之前总也会收到心上人的玉珰缄札,我叹自己尚未见过玉珰缄札,今时便要嫁作人妇。” 原来如此。 陆暮知敛了宽袖,将茶盏搁置一边,语气依旧轻缓淡然:“话本故事本就是一些悖离实际的幻想,况且,你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白家,是鼎世盛名之大姓,京城白家如今是当今圣上最为重视的,白霜月出自高门,虽只是庶女,却也是寻常百姓之女望尘莫及的了。 “白家凌我欺我,今日为了人情又将我作为牺牲嫁给了当朝首辅……可是,原本要嫁那人的,是我长姐啊。”白霜月如此说着,瞳眸渐渐起了一层薄雾,心下瞬时悲怆,言语中也带了几分酸楚,“我不想嫁。” 陆暮知眸底压着笑意,听白霜月说着这些女儿家的负气话:“所以呢,你要嫁何人?” 白霜月缓了缓心情,莫名从身后那人话语中听出了几分调谑,她颦眉不解,侧首回眸:“公子,你方才可是在笑?” 别人不知她多年苦楚,这人不可能不知道。 她生母离世得早,儿时无人庇佑,在白府常受欺凌不说,常常还会食不果腹。外人怎会想到,如今盛极一时的白家,礼数周到的白家,那时候也是度过一段艰难时岁的,高门之女又如何?艰难时也是治不了肚饿的。 小时候,白家佣人看管不严,白霜月饿极了只能撕破那世礼禁锢,想尽办法翻出院落,偶然寻到了这么一处不起眼的茶楼,眼前这位好心的公子施了些糕点给她,她这才没有饿死。 一晃便是多年过去,白霜月还是喜欢来这里闲坐,从最开始的果腹之需到后来成为了一种习惯,其中的缘由,她没有深究过。 她只知道,这位公子光风霁月,心地也万分良善,这些年每每交谈,对方的言语态度总能叫她如沐春风般舒适,若她有难,对方定然不会摆出嘲弄揶揄之态。 所以,眼下这种情况与平日里相比,是违和的。 她眼眸中带着不解,目光似乎也在无声诘问对方——看到我被白家当做人情棋子送到别人家,你竟然会觉得好笑吗? 潮凉的风从窗而入,拂过白霜月耳畔的发,她察觉到凉意,后脊一僵,像是被浪潮扑背的无助孩童,盯着眼前人的方向,有种手足无措的悲伤。 好笑吗? 那人端着谦和温良的模样,用一柄白玉扇搭着这身素白衣裳,似一个不问世事不知疾苦的闲散墨客。 陆暮知轻缓阖扇,脸上依旧带着轻松笑意,看着她眼眸时,她就知道了,眼前这个人实在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好像置身事外的看客,分明看得出她悲喜,却不愿再多问一句,唯恐惹上麻烦似的。 “嫁何人……”白霜月苦笑着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话,喃喃道,“罢了,不说与你听了。” 听到她这样回答,陆暮知收敛笑意起了身,他认真了些许,还是追问:“嫁何人?也许我知晓对方,能提前说给你听。” 白霜月此刻冷静下来,意识到提到那位首辅后,也许真的会给公子招惹不愉快。 据说当朝首辅是位阴损无德的男子,手段毒辣叫世人咂舌,对方有意去向白家提亲的时候,吓得她父亲表面上不敢不从,内地里却连连摆手舍不得把家中嫡女嫁过去。 白霜月还记得自己偶然听闻这事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在不远处,正瞧见父亲愁云满面,与夫人商议时也连连摆手:“那首辅性情阴得很,为夫哪里舍得把宝贝女儿嫁过去,要是对方非要娶一位白家女,那就叫霜月替她长姐代嫁吧。” 那时是个艳阳高照天,白霜月站在树荫阴翳下,浑身像是沁在了寒冰里,冷得手脚发麻。 对她向来不闻不问的父亲,这一刻想都没想便把她抛弃了出去,完全不顾她死活,也不顾她后半生的喜乐安康。 何其悲哀。 白霜月偷偷把秘密砸碎了咽下去,终于还是在这个雨霁时候忍不住来了茶楼,她以为她可以和那些年一样得到几声温和的安慰,却没有料想到——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得到他的优待安抚了。 “不必了。”白霜月喉头微微泛着苦,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下去,她转移了话头,问道,“公子,我想吃浅茶糕。” 陆暮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他无声抬手,身后仆从立即领命躬身去准备了。 “当今圣上重视白家,冠盖之家都想与白家攀点儿关系,你身为白家贵女,哪怕早些年苦过一段日子,而今在白府也该享段好光阴了。”陆暮知盯了白霜月良久,道,“你怎么还总是饿着肚子来茶楼。” 白霜月等到了送上来的浅茶糕,一如当年她初次来茶楼时一般,她站在最初相遇的地方,也是这般俯视对方:“因为……公子的茶糕很好吃。” 陆暮知思量片刻,追问:“只有茶糕好吃吗。” 白霜月不声不响地尝了浅茶糕,并不算浓重的茶香味在她舌尖绽开味道,她鼻头微酸,察觉自己竟然品尝出了些许苦涩。 茶糕还是当年的做法,她却尝不到甜味了。 白霜月混着苦楚咽下最后一口茶糕,静静抬眸看向眼前人——都这么多年了,这位公子还是一如当年的年轻风雅,对方一直没有变,她却已经不是那时的小孩子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白霜月的心情,陆暮知也怅然看向窗外:“记得你最初来时,只到我腰际,而今……你也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这种宛若告别的话术让白霜月心头一涩,她忍着情绪别过头,用细弱蚊呐的声音轻轻道:“是当今首辅,我要嫁的人是那位首辅。” 陆暮知起了些眸光,笑问:“那你可知他名姓?” 当朝首辅,名为——陆暮知。 世人皆知,唯独她不闻不问,声声唤作首辅,却从未知道对方名姓。 就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来了茶楼多少次,只客客气气地唤他“公子”,一直都没有继续追问过他一声——公子,你出自何家,姓甚名谁。 每一次,陆暮知都在等她一声问询,等了这么多年都没等到,每每白霜月只是独自诉说着己身,很有界线地不去过问他的身份。 也不知是太过懂事,还是疏离过度。 陆暮知今日其实是想将实情说清的,可白霜月并未给他契机,对方听了他的询问,并没有顺水推舟地问下去,而是回了他一句,“我父亲不敢惹恼的是那位居首辅之人,并未管他是张王李氏,他是何名姓自然也与我无关,我无需知晓的……” “看你而今这般心情,怕是也已知道对方声名不佳。”陆暮知浅淡一笑,拿扇柄轻轻抵了抵她额头,对她笑道,“你连首辅名字都不知晓,却觉得对方定然不会对你好,这可是恶意识人,不该有的。” “世人皆言他阴损至极,我与他向来无所交往,他待我自然无情。”白霜月垂眸,低下眼睫,“我不奢望嫁为首辅妻,只想寻个心慕之人。” 陆暮知试着问:“心慕之人大抵是何模样?” 白霜月一时被他问住了,她脑中霎时一片白,随着对方话音落下,她竟真的细想不出一个具体模样。 她心慕之人,是何种模样? 白霜月一怔,匆忙间只想到了一袭白衣。 白衣,温和,光风霁月……大致是如此的男子吧。 白霜月眸光闪烁,心头像是被风扰乱的静水,微微颤着:“我不知道,或许是同公子这般纯明良善的人吧。” 陆暮知咂摸“良善”二字,到底还是忍不住抬扇笑了。 这其间有多少偏袒眼光,才能将“良善”二字用在他这个恶人身上,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般评价自己,当真是——十分受用。 “我日后不会再来了。”白霜月到底还是忍不住低落了情绪,她转过身不敢去看对方,言语间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我既知道自己要嫁给首辅,也不该随意来茶楼了,万一牵连到公子,怕是一种恩将仇报,这些年的庇佑陪伴之恩无以为报,他日公子若是有难,可凭此物来寻,我定然倾力以助。” 陆暮知展了手心,接过了一枚弦月样式的玉珰——他从未见她戴过,但看这枚玉珰形制精巧贵重,应当这些年都是被好好珍藏的。 “公子不必忧心,无人知晓此物出自于白家,无论是无心遗失还是有意典当都不会被认出来,也就不会扯上麻烦。”白霜月低着眸,轻声道,“浅茶糕很好吃,你我……就此别过了。” 陆暮知无声地收拢手心,用自己的温度暖热了那玉珰,他眼眸一直追随着对方离去,转瞬间好像凝聚了两人多年的光阴,他就站在此地,望着她从乖张孩童到纤丽窈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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