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恨,所以当他提出合作,请她拍摄他的个人纪录片时,秦蔓稍加思索便答应下来。 因为谭荣今晚的那一番奚落和挤兑,此后,大概业内所有稍有声望的公司都会默契十足地避开与她的合作,毕竟谭荣的意思甚至不需要察言观色——只能说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如今她的工作室刚刚有起色,呕心沥血的那部《巴掌》还等着发行机会,她非常需要一个突破口,一只敲门砖。 如果是蒙骆的话,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是一个专业而足够有含金量的合作对象。 说是利用也好——这是她此刻的最优选择。 秦蔓看着他的眼睛审视他,也审视自己。 他叫她“秦小姐”,公事公办地告诉她:“你不必多想,我只是恰好需要这样一部片子。我的选择并非出于情分,而是完全出于理性选择。” “那刚刚在公馆……” “是我唐突。本想解释一下当年的事情,不过好像你并不需要,那就作罢吧。”他惯常的凉薄语气,远远拉开了在公馆因为两人的失态而拉近的距离。 咸湿的水汽里,秦蔓点了头。 既然他坦荡,那她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何况是作为蒙骆来合作,退一万步,就算是作为徐青澍,秦蔓也觉得,五年的时光并非虚无,她如今成熟冷静许多,绝不会对他再生出工作关系之外的心思。 “那祝我们合作愉快。”他说。 秦蔓点了点头,半握住他伸出的右手,如同对待每一个客户,疏离而得体地扯出一个笑:“合作愉快,蒙骆老师。” 他短暂地握住她的指尖,很快松开来。 修长手指从风衣口袋摸出手机:“那加个好友?” 秦蔓愣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两人现在是合作关系,更准确地来说,是他给了她们工作室一个机会,于情于理都应该加上联系方式以便沟通。 秦蔓抿着唇扫码,一眼看到他的头像,一艘停泊在海边的船,黑白的,远处的海平面一丝天光乍破。 她几乎不用反应,立刻就想起这个头像和他五年前用的一模一样,猝不及防迎来一刹那的恍惚。 ……可是她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于是秦蔓刻意地在备注栏输入了“蒙骆老师”,不仅是从业的化名,更恭敬地加了敬称。 添加过后,屏幕上除了那条默认的打招呼,一片空白,再无其他内容。 秦蔓退出页面。 徐青澍并未再说什么,很快道别,清峻身形利落地转身离开,黑色的SUV向前驶去,消失在夜色尽头。 秦蔓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海风渐烈。 她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刚刚添加的那个微信——好像只有这个对话框,印证着他刚刚来过的事实。 那个对话框一直沉默,直到秦蔓准备起身离开,才弹了一条消息,是他推过来的一张名片。 -蒙骆老师:工作相关烦请和我的助手Jorian联络对接。 他似乎,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偶然发现她,临时起意,顺便地谈了个合作。 秦蔓也恭谨地回复:好的。 * 秦蔓今天开车刻意慢了一些,在车水马龙的路上,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放空思绪,什么都不想。 大概从大学开始,她渐渐出现了一些问题:一个人独处时,头会痛,越是安静和清闲,她越是惶惑不安。 大概是那两年把自己逼得太过忙碌的后遗症。 她没去看医生,因为这好像不是什么大问题,大概可以用“寂寞”一词一以概之。在这些年与自己的相处中,她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对抗方法。 譬如,在开车的时候,偌大的城市,无尽的灯火通明,没有终点的路,这些都能让她平静。 所以每当她情绪出现问题,就会开车乱逛,越难以对抗,越纷乱繁杂,那就开得越远、越久。 然后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尽头,静静等待情绪被消解,等待自己心中的巨兽平息,然后周全而无懈可击地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 今天,是第一次有个人,发现在城市中奔逃出走的她,然而那是徐青澍。 虽然那是徐青澍。 路口等红绿灯,秦蔓望着车外的霓虹,摩天楼宇上,依旧有很多层还亮着灯。 秦蔓看着这个从未真正属于自己的超级都市,心里再次开始不安宁。 今天,她的方法似乎有些失灵。 秦蔓沉默了几秒,在信号灯的倒计时即将结束的时候,调出了一首歌。 还是那首《人非草木》。 这些年她常常听这首,如今歌曲本身的意义早已远远超过了歌词。 夜色里,她的心总算暂且有了归处。 * 回到公寓时,秦蔓没有等第二天,直接在工作室的群里通知了这次合作的达成。 无一例外,每个人都很震惊,震惊到快要把群聊给掀翻。 -姜珍珍:我在做梦吗[惊恐][惊恐][惊恐] -祁岩川:是开玩笑吗? -秦蔓:是真的。 -姜珍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蒋骅:卧槽,怎么谈成的?这是我们配接的活儿吗? -姜珍珍:怎么不配了?!我们团队小而精好吗,哪里差了[拳头] 秦蔓的影像工作室成员的确不多,主要是因为经济等各种原因限制,但她其实并不心虚,毕竟再大的团队也是由一开始发展起来的。 更何况,其实有很多个人能力强的独立创作者可以独自完成很多影片,而纪录片的形式也决定了它可以是个人写作行为,他们几人的团队,也照样能够做出每个人都满意的作品。 秦蔓已经加上了他的助手,Jorian和他的风格不同,是个热络且事无巨细的人,很快就给秦蔓发来了他们的要求和预期效果。 秦蔓浏览一遍,在细节上与他重新商讨敲定,最终的版本发送到每个人的邮箱里。 全程并未再和他联系。 * 这几天,蒙骆的公开活动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话题,网络上许多人在讨论。 —那个年轻的摄影师长得真好,是可以进娱乐圈的程度吧? —可别,人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超牛,娱乐圈不配好么! —终于露脸了!我超喜欢他的作品! —所以有谁知道去哪里才能遇见他? —工作行程不要跟了吧?又不是明星,怎么还搞私生那一套呢。 —想多了,行程什么的根本不会公开的。 他的社交账号粉丝量一路增长,即使他从未进行动态更新。 秦蔓像对待以往的每次工作一样提前做准备,甚至这次要更认真。 她浏览着网络上的这些信息,排除掉没有用的,拼凑出徐青澍这几年作为“蒙骆”的所有活动。 作品、奖项、报道,不计其数,秦蔓一一细看,花了两天时间整理。这是她第一次系统而全面地观察“蒙骆”的作品——虽然久仰大名,但高中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纯摄影领域。 看着平板上的线上影展介绍页面,她在脑海中勾画出徐青澍这些年的轨迹:专题大多以边缘国家为背景,其中又以中东和拉美国家更常见。 也会接一些甲方的工作,他的费用很高,接完一场,会花上半年甚至大半年去世界各地,继续筹备他的个人专题。 而且,他几乎算得上是工作狂,按照他的作品拍摄年份来看,能闲下来的时间很少,除了20年有三个月空档。 秦蔓窝在沙发,翻看着网络上公开发布过的“蒙骆”的摄影作品组图,有洛克菲勒大厦下巨大的圣诞树,人群在狂欢;也有俄乌边境瓦利马,乌克兰难民搬家时带着的一只宠物猫,惶恐地趴在车后座;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来自这些争议地区的无差别肖像,直白而冷静地展示出边缘世界的一切。 秦蔓看着这些照片,很难去想象到,每一张照片的镜头之后,都有那个满身光风霁月的徐青澍在按下快门。 因为这些具有冲击力的、生活化的、或边缘的、被遗忘的、甚至是危险的角落,和他清冷凉薄的气质实在不搭调。 这大概是她对他的刻板印象,也或许是当年,他从未真正允许她走进过他的精神世界。 秦蔓看着网页上那句对他作品的评价: 击破国别、语言、人种的界限, 于无穷的远方记录真实的人间。 ——蒙骆《世界的现场》 窝在属于她的一隅,通过互联网,瞥见远隔万里的他的生活、他的轨迹,通过那个他,看到老城之外的万千世界。 秦蔓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啊,想起来了。高中他AYA项目去M国交流的那半年里,自己也曾这样细细看着他在社交平台po出的每一张照片,想象他在哪里、在和谁做些什么。 如今她也这样看着,虽然是看着曾经几年的他,但和当年心境已全然不同——她不会再日夜盼望他的归来,不会再单单靠着这些照片,建立自己对世界的感受。 如今,他是纪实摄影之光。 她也创办自己的工作室,独当一面。 秦蔓想,这些年来,他们都变了许多。 * Jorian那边发来消息,第一次拍摄即将开始。 秦蔓的纪录片取材不能耽误他的行程,2021年秋天,她带上了祁岩川和姜珍珍,随徐青澍去他们原定的拍摄地点。 那是在北美洲加勒比海北部的一个国家,秦蔓一行和徐青澍他们一起出发。 秦蔓本以为他会买头等舱,登机之后,意外地发现,他的座位就在自己旁边,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 总归往后要一起工作,秦蔓看了他一眼,依然按照原位坐下了。 几天未见,徐青澍的下颌线似乎更凌厉了一些,薄唇冷淡。他微阖着眼,眉心轻蹙,发梢有些乱,倒是为这张脸添了些可接近之感。 这是秦蔓第二次见到现在的他,却是第一次好好观察。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那里已经没有那股清冽的少年气了,他的确成熟不少。 这样正好,不会总让她想起当年的事。 正准备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徐青澍忽然张开了眸,与她的撞个正着。那眸子里先是出现几分愣怔,后又有几分讶异,似乎是刚刚认出她,也感到意外。 看来真的是巧合。 秦蔓平静地点了点头致意。 徐青澍:“你坐这里?” 秦蔓看他:“对。” 徐青澍又沉默了。 秦蔓体贴地想到,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情,他不习惯这样看见她,多问了句:“怎么了?需要我和我的同事换座位吗?” 没有任何的意有所指和阴阳怪气,是明明白白的、坦坦荡荡的礼貌询问。 “不用。”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秦蔓点了点头,也没再说话,回过头来像他一样闭目养神。 坐在旁边的Jorian看到这一幕,摸不到头脑地想,不是老板要查的合作方机票信息吗…… 秦蔓这几天的心理建设早已经做得坚不可摧,此时无论身边人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能波澜不惊,平和看待,更何况徐青澍看起来也不会做什么。刚起飞不久,她就带上眼罩,安稳地入睡了。 身边人传来微弱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时,徐青澍无声地张开眼睛,侧过头看她。 眼罩覆盖了她的眉眼,露出的皮肤泛着莹润白皙的光泽,与当年的质感一般无二。 徐青澍就那样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重新阖上了眸,面色比刚刚平和放松许多。 总算是,又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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