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拔地而起，蟒蛇般的缠绕住木乃伊，力度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尤嘉原本无动于衷看着这一幕，突然眼神一闪，出声制止：“等等，放他下来。” 黑影的动作瞬间停滞。 木乃伊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几乎和地上的草叶融为一体。 尤嘉蹲下身，把手探进虬结的畸变植物里翻找，最后从一缕草叶上扯下一条闪闪发光的铭牌项链。 上面刻着一行编号，A20437。 临行前，拓荒队的每一个成员都从总督府领到自己的铭牌项链，上面刻着和试管标签相同的编号，以便需要复生时通知魔王城内的工作人员。 他们把铭牌戏称为“狗牌”，笑嘻嘻地调戏队友，叫对方“工作犬”。 现在牌子陷进畸变植物，带着肮脏的腐蚀性黏液，不复当初的闪亮。 曾经的主人也倒在地上，连基本的人形都不复存在。这具形态诡异的植物木乃伊，大概曾经是她已经意识消散的人类眷属，异世界来客中的某一位。 可能是长着虎牙性格跳脱的里维，可能是沉默羞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泽兰，也可能是吊儿郎当总在魔物厨房偷吃的伯雷…… 藏在草海深处的什么东西把她的眷属变成怪物，还用来恐吓她。 魔王啧了一声。 真过分。 死去的眷属还能依靠血液复活，她没什么感触，只希望他们临死前没有遭受超出人类承受能力的虐待，导致复活之后精神出现问题。 能无限复活的劳动力，多么稀缺的资源啊！ 如果大批量损耗，她会相当心痛。 可人类的□□和精神又那么脆弱，需要精心的呵护，不能出现一点差池。 真让人苦恼。 她把铭牌链挂在脖子上，继续向前出发。人偶身材娇小，链子几乎垂到肚子，行走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草海不安地蠕动，每走出几步，草叶缝隙之间就隐隐出现一具静立的木乃伊。从最开始的寥寥数个，到最后茫茫草海之中站满木乃伊，摩肩接踵，阴冷而怨毒地注视着她。 在深渊之力保护下毫发无伤的尤嘉：“……” 别太幽默，怎么，多盯两眼她还能掉血吗。 更何况在座的各位都是她的老熟人。 哪里的木乃伊群越密集，她越往哪里跑，偶尔还能捡到失去主人的铭牌项链，她把它们收集起来，藏进怀里，准备回去之后交给秋川。 黑影势如破竹地抽烂沿途所有畸变植物，直到她停下脚步，被一点光亮吸引。 那是一处小而圆的水潭，藏在在黑暗中的草地，映出淡淡的水纹，它还没有井口大，却深不见底、平滑如镜。 像是藏在草海中的一粒翡翠。 她趴到谭眼边，人偶小小的脸倒映其中，居然正好填满。 “要钻进里面吗？” 她思考片刻，召唤来黑影，指了指水潭，“你们谁下去？” 黑影分成五条，在半空中围成一圈互相对峙，其中一条最细弱的垂下脑袋。 意识到伟大的主人没有替它主持公道的打算后，它缓缓爬进了潭眼。 下潜的过程相当漫长。 尤嘉在水潭边蹲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裙子，它被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裙摆早已破损污秽。 视觉不能共享，但她能通过和黑影之间的链接感受到水体的冰冷和流动。因此，当巨大的波动从水中传来，她第一时间接收到了讯息。 传上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黑影由深渊之力凝聚而成，在人间界几乎可以说是无坚不摧，即使面对炽天使也有一战之力。但是这一刻，尤嘉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痛楚顺着意识链接的地方传来。 “嘶———” 她迅速抽回黑影，从水里拖出一条湿淋淋的残肢。它从顶端开始被撕成两半，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粗糙的武器生生割断。 还是竖着割断。 敌人既强大，又残忍。 尤嘉摸了摸虚弱的黑影，“好孩子，辛苦你了。” 它虚弱地抽搐几下，融入其他同伴之中。 沉思片刻后，尤嘉解开裙子背后交叉的丝绸带，让它和叮当作响的项链堆在脚下，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和短裤，潜进水中。 在完全进入水下之前，她命令一条黑影紧紧扒住岸边，作为连通地面的牵引绳。 人偶的皮肤在水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蓝色，她游鱼一样轻巧地向下，前往黑影探测到的位置。 还好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不然即使身材再纤细的人类也无法挤进狭小的潭眼。 尤嘉在水中睁开眼睛。 最深最深的水底，没有光的地方，只有细微的气泡随着她的呼吸向上升腾。 时间漫长得她以为自己已经顺着水道游到大陆的地心。 就在她萌生退意的时候，拨开水流的手掌碰到了什么东西。 柔滑、滑腻，但是并不松散，绝不是海底的细沙。在她所触碰按压的地方，浮现微弱而美丽的光辉，呈现出不规则的圈状，那颜色不是人类的语言能描述出的任何一种。 “这是什么东西？” 她翻转身体，踩在了触感奇怪的平面上。 用脚尖压了压柔韧的地面，发现除了颜色的改变之外没什么其他变化之后，她慢慢地在上面行走起来，留下一长串散发着微光的脚印。 到达这里，尤嘉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狭隘的潭眼，水下的世界广阔无边，死气沉沉。 剩下的黑影一如既往跟随在她身边，状态却开始有些奇怪。 尤嘉发现其中一条停滞在原地，转回它的身边，把手掌轻轻搭上去。 “怎么了？” 黑影没有回应她，体表微微波动，像是沸腾的毒液。 尤嘉谨慎地后退一步。 它的波动幅度越来越大，意识链接失去控制，无论尤嘉下达什么命令，都无法传递过去。 下一刻，就在她的眼前，黑影激烈地扭曲起来，像神话里吞吃自己的尾巴的衔尾蛇，硬生生地把自己撕成两半，断口边缘粗糙，魔力溢散在水中。 那疼痛一般无二地传递到尤嘉身上，让她的脸微微抽搐。 很好，现在她知道第一条触手是怎么受伤的了。 尤嘉嘴唇微动，又是一串气泡向上升起。 接下来，剩下的黑影显露出异变的前兆时，她当机立断，把它们全部收回。 那条连通地上的黑影，她犹豫片刻，也下达了召回的命令。 影子们流淌着回缩进她的脚下，水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千米之深的水底，全心仰赖的手下失灵，只剩她孤身一人，回去的路也被亲自放弃。 尤嘉还没得及叹气吐泡泡，就感受到一阵让人背后发寒的水势，巨大的阴影在水中移动，看不清全貌。 这次，没有黑影为她阻挡敌人了。 她在水下的阻力中转身，避开攻击，借着微光看清了那东西的一角。 是一条长长的尾巴，表面礁石般嶙峋，强力的外骨骼擦过她的皮肤，留下一片斑斑伤痕。 人偶的身体没有血液，只有碎屑漂浮在水里。 尤嘉摸了摸伤口，神色奇异。 自她降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敌手让她受到这样的创伤。 她并不愤怒，只是深感惊奇。 尾巴一击即中，立马撤开，围绕着她周身游移，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上来再撕下她一层皮。 尤嘉垂下眼睛，自顾自伸出雪白的手掌，将魔力传输过去，直到指甲变得漆黑，皮肤像是鳄鱼一样隆起，关节处生长骨刺，骨骼扩张。 最后，连接在她少女身体上的，是一双狰狞的、带着魔物特征且不成比例的巨爪。 尤嘉用这双手抓住那条围绕她的尾巴，指甲陷进外壳，一点一点把它撕成两半，露出跳动的神经和扭动的白色骨骼，尾巴因为这暴行痛苦地翻腾，以几乎能撼动水体的力度挣扎，巨大的尖啸声不知从何而来，四面八方地传进尤嘉耳中。 但她的手纹丝不动，只有身体顺着尾巴延伸的方向游动。 这条尾巴比她想象得要长。她游过不知道多远，终于找到了它的末端......如果这算末端的话。 尾巴的根部居然遁入了地底，严丝合缝，她试着把它拽出来，可是连魔爪的力度都无法做到。 漫长的水下作业让她有些烦躁，狠狠踢了一脚地面。这一脚下去的触感却极其诡异，像是踩进松软的褶皱。 她连忙向上游动，漂浮在水中，向下俯瞰。 已经有什么东西被这一脚惊醒。 尤嘉看到她踩过的地方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不知何物组成的地面向两侧分开，露出下面的空洞。 嗯……像一处盆地。 外圈是畸变植物同样肮脏的紫黑艳红，色调让人头晕目眩为之作呕，里圈是浓重无光的漆黑。 污秽的外圈中，还有盘旋的山脉般的深色纹路。 除了深渊之外，世上再没有可堪比拟的景色。 魔王陛下难得有种家的感觉。 然后她意识到，那不是眼珠。 因为它眨动了一下。 天堑般的缝隙合拢又分散，动静无异于一场地震。 鬼使神差的，她清晰辨认出来，地面是眼皮，颜色复杂的外圈是虹膜，漆黑一片的是瞳仁。 那些她踩过的、会发出微光的地面，是它的皮肤，整个水底都是它身躯的一部分，尤嘉甚至怀疑，地面上的草海也属于它。 对于魔王的存在，这双眼睛表现得相当漠然，就像扫过一粒尘埃，一点蜉蝣。 甚至没有表达出攻击的意愿。 以它的体量而言，那根尤嘉误以为是尾巴的组织，或许只有一根汗毛大小。 而她，连一根汗毛都没能拔动。 尤嘉：…… 从来只有她看不起敌人，还没有被同样的态度对待过的魔王，感到深深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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