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京城热的时候。 入了晌午,日头正当头,天上好似下了火,帝师府里热浪翻滚,燥热得就连蝉都躲了起来。 书夏端着一碗中药进房的时候,便看到一少女坐在窗边,支着下巴,透过支开的花格木窗,盯着院里的玉兰树发呆。 少女雪腮丹唇,明眸皓齿,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三千青丝被挽成垂鬓分肖髻,偶有几缕发丝随着阵阵清风在脸侧轻轻飘动。 美得如画中人,亦真亦幻。 纵使自己已经侍奉小姐七年了,但有时依旧会惊叹于小姐的恍若天人的美貌。 不愧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 她也不知道小姐最近是怎么了,自从三日前中暑晕倒后,便时常像今日这般发呆。 院里的玉兰树花期将过,现在唯有几朵稀稀落落的白花挂在枝头,看起来亦是摇摇欲坠,撑不了几日了。 书夏搁下手里的中药,上前给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小姐自小体弱,可吹不得风。” “啊——!!!” “什么东西?!” 一声刺耳的惊喊声,犹如一把利剪,划破本恬静又赏心悦目的“美人神游图”。 书夏也被吓了一跳,回神后,捻起一片树叶给弹站开,面色煞白的少女看,无奈道: “小姐,只是一片树叶罢了。” 伊娇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吓死我了。” 书夏手伸出了窗外,随手把树叶扔在了窗外,笑了笑,打趣道: “小姐自小不但体弱,还胆小,怕打雷,怕虫子,怕黑,总之这个世上,就没有小姐不怕的东西。” 伊娇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 “哪有。” 面上还潮红未退,也不知是被羞的还是咳的。 “哦,对了,我想起一件天大的事!” 见伊娇神色严肃,书夏亦敛了不正经,打算洗耳恭听: “什么?” 伊娇一本正经道: “听说金瓶梅被做成了一台戏,明儿得去看看。” “……” 书夏脑袋疼得突突直跳: 小姐这个人,可真是奇异,体弱多病,胆小怕事,但偏偏又是个活泼的性子,从不懂得何为谨小慎微,便如破堪战场里开出的一朵佛莲。 正所谓有作心,没作胆,说的便是小姐了。 伊娇粉唇轻启正欲继续说什么,便被陡然响起的一阵叫喊止住了话头。 “阿姐,救我!!!” 循声望去,伊娇便瞧见一个描眉画眼的少年郎,身着百褶如意月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脸颊的汗,往下淌成了小溪。 少年正是伊娇的弟弟—伊涵。 “又闯了何祸?”伊娇仰头,面不改色地灌下满满一碗中药,问道。 伊娇活了十六年,这样大大小小的中药不知道喝了多少,自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在娘胎里时早产,所以她自小体弱,三天一小病,一月一大病,后来京城许多人说,她是个短命鬼,活不过八岁,就连御医皆言,难以长大。 可她如今也活了十六年了,就是日日中药不离口便是了。 放下空掉的瓷碗,伊娇便瞥见少年站在卧房门口,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瞧此,伊娇心提了上来半分,看样子闯的祸不小,呼吸甚至有些不稳: “究竟闯了何祸?” 她这个弟弟,简直就是个闯祸精。 凭着自己父亲是帝师,母亲是镇国将军府嫡女,向来为所欲为,到处闯祸,而且每次闯祸后怕被父亲母亲责罚,都会寻她来给他擦屁股。 自己这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自己也是服了,还未听到伊涵自己说闯了何祸,她便开始先害怕了起来。 伊涵被吓得哭了出来: “阿姐,有人要被狗活活咬死了!” 他也知道姐姐胆小,抗不了事,可是如今爹娘皆不在府,自己唯一能指望的唯有姐姐了。 “咣——”的一下,这些日子的梦里场景在脑海里炸开。 伊娇猛然起身,全身又瞬间被泄了力,一时没站稳,往后踉跄一步,好在书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后背,才不至于瘫坐在地。 她面色煞白,一双水眸里尽是惊惶。 书夏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粒小药丸,让伊娇压在舌下,过了半晌,伊娇才缓了过来。 帝师府被抄家、流放。阿爹文人根骨刚烈,吊死在了正堂的梁上,阿娘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弟弟最后也病死在了边塞。 至于她自己,则是最后郁郁而终。 而这一切皆是拜奸相—殷御所赐。 如此种种皆是落水之后,她做的梦。 梦境离奇古怪,本也不应放在心上,但诡异便诡异在梦境极其真实,让人不寒而栗,好似随时要发生一般。 梦里,她本也不知晓她们帝师府与殷御是何仇何怨,导致殷御官拜宰相之后,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帝师府,还非要搞得帝师府家破人亡。 后来在边塞,弟弟重病之时,告诉她,她方才知晓大概原委。 殷御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少年时,被弟弟诓骗到顶楼,又被几个恶棍欺凌,七八只恶狗围着撕咬,最后殷御抵不住,从顶楼坠下。 事发前,伊涵亦来同她求助过,可她当时软弱,根本不敢过问此事,只道,等爹娘回来。 只不过后来,爹娘还没等到,便等到了少年坠楼的消息。 唯独令她没想到的是,他大难不死,却也恨上了帝师府。 流放到边塞后,想起此事,她也问过弟弟,殷御被恶狗撕咬是为何,又是何时候,但那时的弟弟已是弥留之际,意识不清,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人就是个疯子。 传闻,民间有忠义之士,不忍天下沦落于奸人之手,便派出江湖十大杀手齐齐刺杀殷御,却没想到,刺客纷纷死于殷御剑下,被他抽骨、剃肉、剥皮,最后制成了人皮灯笼,挂在了府里的林子里。 他还给人皮灯笼起了一个雅称,名唤“仙人灯”。 墨夜银月,绿树滴血,如血雨,殷御一身白衣,撑红伞,于血雨中,饮茶下棋,处理公文。 此景既诡异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殷御由此便得了“饮血仙官”的名号。 她还记得殷御带着圣旨来的那一晚,他依旧是一身白衣。 而帝师府火光漫天,哀嚎声震耳欲聋,犹如地狱。 他白衣锦靴,踏碎万鬼骨骸,款款而来,如降世神明。 只可惜是来索她们全府性命的神明。 思及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梦境要成真了,而且一切噩梦的源头,便是今日。 来不及多想,为了爹娘、伊涵,就算是再害怕,她也要硬着头皮上。 伊娇越过伊涵,夺门而出,只留下一阵香风。 书夏和伊涵,一人握着伞,一人拿着团扇,紧随其后。 —— 盛国乞巧节是一年最热闹的节日,街上花车游行不断,花车里坐着貌美女子扮成的花神。 少女们分站于街道两侧,等花车路过时,便会把手里的玫瑰扔进花车,以此来祈求日后能嫁得如意郎君。 而此刻,少女们却齐齐望向碎玉楼,花车也停了。 距离顶楼只剩十几阶楼梯时,伊娇便听到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狗吠和皮肉被撕咬的声音。 伊娇双腿已经开始发抖,心跳一次比一次跳得快,退堂鼓更是打得叮当响。 顶楼只有一间房间,房间宽阔,踏入房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恶臭,闻起来像是食肉动物呼出来的恶臭。 伊娇捂住口鼻,堪堪压下胃里翻涌的呕意。 再一抬眸,闯入她视线的,便是刺眼的红。 波斯地毯上、墙上尽是一滩又一滩的血,尤其是地上的那些血里,甚至还有一块块,血淋淋的肉连着白筋,看起来刺目惊心。 房间里,还有几只比人还高的恶狗围着一个少年,不停地撕咬。 恶狗满口獠牙,少年被咬得鲜血横流。 几只恶犬一口咬上少年瘦削的肩膀,尖锐的长牙刺入少年骨肉,把他拖了几丈远,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还有不少血淋淋又泛着肉白的皮肉和粗布麻衣,被恶狗一起活生生撕了下来。 “斯拉——”一声。 伊娇惊骇得全身抖了一下。 伤口里,森森白骨暴露于空气中。 恶犬松口,少年肩膀上血淋淋的血洞闯入她的视线。 整整八个。 反观少年,趴在地上,垂着头,墨发混着鲜血一缕一缕地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为首的恶棍,窄眼塌鼻,满脸横肉,露着满口黄牙,哈哈大笑。 隔着老远,她仿佛都能闻见他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来的路上,伊娇已经问清楚了伊涵闯祸的始末。 原来伊涵一次逛街的时候,与少年发生龃龉,本来想把少年揍一顿,没想到恰巧碰到下朝路过的阿爹。 阿爹虽迂腐但又明事理,问清缘由后,便把伊涵一顿呵斥,还罚跪了祠堂。 伊涵咽不下这口气,便男扮女装关照少年、呵护少年。 等到少年泥足深陷、痴心全付时,他才袒露自己男儿郎的身份,还跟少年说,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报复、是戏耍他的真心。 所谓杀人诛心,最恶毒的便是如此。 伊涵本只想做到如此地步,便了结了。 没想到,平日那些欺凌少年的恶棍,听说少年被一个女装大佬骗走了初恋,便恶从心起,牵着七八只恶狗把少年围在了顶楼,任凭恶狗对少年死命地撕咬。 眼见着要闹出人命,伊涵慌了,这才来向她求助。 她眼皮止不住地跳,心亦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地跳个不停,穿堂风呼啸而过,也把她的心吹得冰凉。 顶楼里的人只有她慌得要死,因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少年死不了,日后还会成为权倾天下、只手遮天的丞相。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妥善解决,那日后帝师府依然逃脱不了被殷御抄家的命运。 伊娇脑海里思绪飞速翻腾,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若是以后的殷御遇到此等事,按照他疯批的性子,会如何做? 脑海里灵光一闪,她想到了。 克制住发抖的身体,心一横,她随手从身边恶棍的腰间抽出一把利刃,便冲进了恶犬的包围圈。 面向少年,她才看清了殷御少年时的模样。 与日后相差不大,只是身型单薄些,尽是少年气。 少年墨发玉肤,唇红齿白,一双明眸宛如一汪深潭,清澈明亮,却好似又深不见底。 只是他此刻破布烂衫,污血满身,颇有几分破碎美人的味道。 意识到自己在所处何境况,她没心思再打量他,转过身,把少年护在身后。 八只恶犬龇牙咧嘴,满口涎水,把她团团围住,眼冒绿光地盯着自己,好似她马上便是它们的口中肉一般。 恶犬呼出来的热臭气如滚滚而来的热浪,喷薄在伊她脸上,她怕极了。 少年凝视着挡在自己面前少女的背影,背影单薄,但又好似坚不可摧,在他身前筑起了一面坚实的壁垒,挡住了外面的危险与厮杀。 这是他活了十多年,第一次懂得何为踏实。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 伊娇莫名感觉自己背后火辣辣的,但又不敢贸然转头去看那股灼热来源于何处,此时她与八只恶犬剑拔弩张。 陡然间,一只恶犬扑了上来,她学着日后殷御的行事方法,看准时机,拿起利刃,从下方插入了恶犬的喉咙。 滚烫的鲜血,如涌出的泉,喷了伊娇满脸。 像是怕恶犬没死绝,她的刀又往里推了一寸。 只听“扑腾——”一声,恶犬轰然倒地。 少女握着匕首,面不改色,目光冰冷,瓷白的脸上,殷红的血便显得尤为刺目,一红一白,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骇得剩下的七只恶犬连连后退,它们的主人更是怕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满眼惊恐地指着少女: “疯子!” “她是个疯子!!!” 随后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影甚是狼狈。 不消片刻整个顶楼便只剩下了少年和伊娇等人。 楼下围观的众人亦纷纷松了口气: “得救了,少年得救了。” 话音未落,只瞧见少女的刀翻转,干脆利落地扎进了少年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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