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酒肆，拣了临窗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壶酒，和两样小菜，倒不显得突兀。二人之间也无话可说，就是各自坐在那儿出神。 楚媞用胳膊撑着脑袋，透过窗望向酒肆外的街道。她眼无焦距地打量着行人，就这样许久，漫天的云彩变成了玫瑰色，美得令人遐想。 霞光之中，憧憧往来的人影变了颜色，临界的商铺里露出昏黄的光芒，像一幅动态的油画。 楚媞忽然想起元青和夏无且。真无法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倒仿佛过了几年似的。 自竹林一别之后，她一直没有走出过咸阳宫城，也没有机会好好向他们道谢。夏无且是侍医，倒有可能见面。至于元青，或许只是萍水相逢。 正胡思乱想时，却听嬴政开口说道，“净街鼓要响了。” 楚媞这才意识到古代有“宵禁”的规矩，她站起身来，捋了捋裙摆，挑眉笑道：“现在，时候到了！” 见她这副神秘模样，嬴政不由大感好奇，随着她一路走出门去。 楚媞走到一片空地上，从袖中的暗袋中摸出一个烟花筒。 这是她初次参观实验室时顺手牵的“羊”。极具科技感的实验室中，她只对“烟花筒”感兴趣。小小的一个竹筒，却可以造就一场盛大的烟花秀。 葛博士见她喜欢，就送给她一个。 楚媞觉得这玩意儿喜庆，于是随手塞进了书包里。没想到还真发挥作用了。 她扭头看看几步之远的嬴政，“君上，麻烦站远些，万一被这玩意儿伤了，可不是小事！” 嬴政闻言，往后退了约百米的距离。他有些莫名紧张地看着楚媞，盯着她手中的竹筒。 嗖的一声，烟花升空，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在天幕中盛开。 烟花炸响时，嬴政依旧负手而立，只在看到牡丹花的那一刻，眼露惊艳地看向楚媞。 楚媞手举着竹筒，抬头看着漫天烟花。她脸上的笑容被烟花照亮了。 在这浅浅的笑容中，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这种落寞，是他从未见过的，甚至让他莫名害怕。更奇怪的是，他终于意识到眼前之人似乎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她好像随时会展翅飞离这里。 楚媞一直仰头看着烟花。黄昏的天空中，烟花在演绎着极致的浪漫。 梁祝的故事，化为烟火，灿烂又短暂。 楚媞凑近竹筒看看，上面刻着“民间故事系列”这几个小字。 这场烟花秀，足足的持续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路人皆驻足观看，赞叹不已。衣带飘举的女子，忽然出现在云端，却蓦然消失不见。 又见人影幢幢，似是书生模样。 众人起初有些害怕，渐渐被吸引住了。看二人柳树下结拜，又见孤坟中飞出蝴蝶。 蝴蝶花间舞，双宿双飞双相伴。 蝴蝶消失在了晚霞之中，净街鼓隆隆响起，打破了这场梦幻的景象。 楚媞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胳膊，然后将空竹筒收回暗袋之中。她扭头一看，吓得往旁一偏身，“君上你，何时过来的？” 嬴政在楚媞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她一回头，目光就触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却躲闪开了。 嬴政闻言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他轻咳一声道：“此神光，不知是何物？” 楚媞回道：“它叫，烟花。” “烟花？”嬴政抬头看天空，此时已无烟花的痕迹，“此花开时绚烂夺目，落时竟无觅处。” 楚媞亦抬起头，不无感慨道：“烟花之美，便是繁华落尽后的美。如同时间，也是流逝之美。” 嬴政察觉出了她语气中的酸涩，转言道：“阿媞，该回宫了。” “诺！”楚媞再看了一眼晚霞，然后连忙跟上嬴政的脚步。 相传烟花始于隋唐，盛于宋。对于战国时期的人而言，这的确是个稀奇事儿。 楚媞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烟花，没想到是人物故事，倒是有利于舆论的引导了。 既然秦王政能将“蓬莱仙人入我秦室”的传言传遍大街小巷，楚媞自然不担心他会如何再添一把火了。 入夜之后，永巷便安静得如陵园一般。偶尔只有巡视的寺人们走过，脚步声愈响，愈觉得静得可怕了。 永巷中长着一棵大树。楚媞在树根上坐下。她现在困得眼涩难睁，却又极清醒。 宫车到了永巷，楚媞便与嬴政告别了，她踩着星光的碎影，慢慢往小院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风很凉，繁星满空，夜色勾勒出宫墙的大致轮廓。楚媞的心中涌起了一种苍凉之感，这是这个时空中的人无法理解的。 这座宫城，最终被历史的风沙所掩埋，与它的主人一同沉睡于地下。 凝望星空，是重新拨动时间的指针。 滴滴答答的，像回应生命的召唤。 时间之外，逝去的魂魄，能否再度重逢？能否拥抱彼此？ 楚媞不敢多想，害怕自己仍如幼时那般，陷入迷雾森林之中，怎么也走不出来。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如今在这个时空生活得太久了，如同困于枯井之中。偶尔能够仰头看到几颗星星，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凉风穿透衣衫，楚媞全身掠过一阵战栗。她站起身来，拍拍灰，继续向前走着。 不见院中晕黄的光亮，楚媞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疑惑。以往她出宫未归，魏姬和苍苍都会在院中等她。怎么今日睡得这么早？ 她放轻脚步，透过门缝看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轻推院门，门是虚掩着的。 门“吱呀”一响，楚媞侧身进到院内。 她倏然屏住呼吸，谨慎小心地挪动着。 “仙人回来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楚媞的身体瞬间僵住。 这声音……好陌生！ 她心头千转百回，茫然转过身来，只觉眼前一黑。她看到黑暗中站着一个黑衣人，将全身裹得和个粽子一样。 “你是谁？是人是鬼？”楚媞的左手拎起了放在地上的水桶。水从桶底漏出，弄脏了衣裙。她却无瑕顾及这些，睁圆了眼瞪着黑衣女子。 “仙人觉得吾是人是鬼？”女子轻笑，一步步向她走近。 “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告诉你，我是唯物主义论者，我不可能怕你！” 楚媞虽如此说着，心中大惊，想要逃遁，却被那人堵住去路。 女子忽的笑了，笑声低沉而嘶哑。“假捏而成的妄言，迟早会被戳破的。” 楚媞的眼神从惊恐变为震惊，她紧紧地攥住桶柄，“汝究竟是谁？想干嘛？” 女子在池边坐下，“吾是谁？这不重要。汝只需知道，是吾让元青见汝，也是吾让蔓娘留一封信。” 一言一语，恍如炸雷轰耳。楚媞有些慌了，手都颤抖了，“汝是谁？从何处来？” 女子抬手掩唇一笑，“吾是谁？蓬莱仙人只会问这一句？”她以手搅动池中水，惊得群鱼四下乱蹿。 “楚八子，何需如此紧张？吾既帮了汝，眼下便不会害汝。如此浅显之理，八子如何不知？” 楚媞深呼吸几下，缓缓道：“汝今日见吾，究竟有何事？还请直言，不必转弯抹角。” “八子说话真痛快！”女子站起身来，“吾也不藏着掖着了！吾乃墨家钜子之女，玉茗。” “墨家？钜子？”楚媞仍是一头雾水，她正想发问，又听得那女子道：“八子欠吾人情，可要记住了！日后得还的！” 楚媞不敢轻应，只是道：“墨家乃是名门，怎么也学那些给人下药的下三滥做派？” “解药，放在桂花树下了。” 楚媞转身几步迈到桂花树下，果见一个小药瓶。她一把将它藏进袖中，再转过身去时，已经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女公子？钜子女？玉茗？” 唤了几声，无人应，楚媞这才慌忙跑进主屋之中。 珠帘被撞得乱晃，楚媞一边摸索着点灯，一边抑制不住地手抖。 火舌蹿跳了一下，照亮了暗夜的屋子，也照亮了正在沉睡的魏姬。 楚媞手忙脚乱地从药瓶中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最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药丸塞进魏姬的嘴里。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楚媞终于看到魏姬的眼睫微微颤动几下，她出声重重咳了一下，这才悠悠转醒。 “汝醒了？可有不适？”楚媞忙扶她坐起靠在榻边，又将早已备好的软枕塞到她的身后，这才倒了一杯凉茶。 玉茗缓缓咽了口茶，“汝何时回来的？为何如此慌乱？” 楚媞重重叹气，“方才进院来，遇上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人，说了一堆胡话，给了这瓶解药，然后就消失了。” 玉茗眼眸轻动，“晚膳之后，吾便觉得全身乏力，还以为是身体不适呢，原来如此啊。” “呀！”楚媞猛地一拍脑袋，“苍苍！天呐！我把苍苍忘记了！”她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那盏青铜灯微微摇晃着，墙上的人影虚虚实实。玉茗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移向窗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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