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从鱼背上夹了块肉,小心地咀嚼着,这才慢慢咽下去,“寡人听闻,南越之地,有人以蛇肉为食。” “君上竟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呀!”蒙恬语气惋惜,但眼中满是戏谑。 “蛇咬人时,蛇可不会留情。既然公子如此说,寡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蒙恬忙连连摆手作揖,“臣愚笨,只怕无福消受。” 嬴政又呷一口酒,辛辣的冷酒滑过他的喉咙,眸光暗了一瞬,“寡人本就置身于蛇窟虫窝,无招架之功,亦无反击之力。既皆欲争,那就由他们争去。至于这魏国之蛇,倒也不妨暂留一命。蛇毒虽毒,亦可为药。” 蒙恬亦神情严肃,沉默片刻后道:“大父有一言奉告。” “嗯?” “君上应早做打算为宜,免生肘腋之变。” “老将军近来身体如何?” 蒙恬眉头一蹙,脸上现出愁容,“庆功宴之后,大父将杜门养疾。” 嬴政亦是目露忧色,若是蒙骜不在军中,不知谁可为秦军统帅。 “寡人对外称有疾,故不便前往探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老将军见谅!” 见他神色肃然,蒙恬忙俯身拜道:“臣替大父谢过君上。” “汝我自幼同处,情逾手足,不必如此客气。” 蒙恬忽想起一事来,“魏所献美人,有一人甚异。” 嬴政将酒送至唇边饮下。凉人的秋意,随着美酒下肚,丝丝缕缕渗入心肺。 “魏增生性阴鸷,寡人早有听闻。如今看来,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 嬴政顿了顿,问道:“蒙恬,汝以为,孰为蛇?” 蒙恬放下手中酒爵,“臣心中有一人可疑,却未见十足的证据。” “说来听听吧。” “魏女之中,有一人,乃魏无忌螟蛉女,其名唤‘魏姬’。某日,魏姬救了一将死之人。此女乃喑哑之人,身无武功。然而奇的是,她突然能言。大父恐其为间人也,却又碍于魏姬之尊。此女或留或逐,大父不敢自专,故请君上睿夺。君上,可还记得此事?” 嬴政略一颔首,他记得这封密信,彼时他思虑片刻,取笔一挥,写下“留”字。 他冷笑一声,“寡人甚喜,魏增足以为敌也。” 蒙恬看着他神情的变化,忽发感慨道:“臣窃以为,君上,或许因有君上,这数百年的纷乱,终将止休。” 嬴政抬了抬眼,轻笑一声,复又垂眸说道:“寡人之希望如是。然而,数蛇盘旋。若不能手刃毒蛇,则终将为蛇所吞噬。” 蒙恬笑着慷慨拍胸,“君上绝非单枪匹马!若能平定六国,臣愿为君上效犬马之劳。” 嬴政倏将双眉一挑,“自汝言及政事,寡人便觉得,这酒也不香,鱼也没味。” 蒙恬起身拱手笑道:“此乃臣之罪也,还请君上赐罚。” 嬴政背倚在树干上,一腿伸直一腿屈起,端着酒爵的胳膊随意地搭在膝上。“一别半载,寡人甚是想念君之埙。” “臣就等着这句话呢!”蒙恬解下腰上的陶埙,重新盘腿坐好,吹的是一曲《秦风》。 月光撒在野菊上。秋虫呢喃声中,埙声低沉哀婉,回荡在这夜色之下。 这夜晚,美得惊心。 蒙恬出宫之时,月已上中天。街上的更夫正打着三更。他喝得有些微醺,闭着眼靠在轿壁上出神。 此时的楚媞,正趴在窗边,静静看着月亮发呆。 她方才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到在田间摘采荠菜花,外婆用荠菜花煮鸡蛋,鸡蛋的清香迎面扑来…… 楚媞从梦中哭醒,她忽然觉得,或许是外婆也正在思念着她。 她向来爱哭,此时却平静得很。 楚媞抬起手腕,轻轻抚了抚玉镯。虽然依旧黯淡无光,心中却升腾起希望。她拉下衣袖,小心翼翼遮住玉镯。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虫鸣,小院之中显得愈发凄清。 窗扉半掩,月光从窗缝中照射进来。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兔子的剪影在墙壁上跳动着。月光微弱,黑暗仍游走于房间之中。 楚媞听到帘后传来的翻身声,她扭头看了一眼,心生一叹,拉过被子盖过头顶。 天光将晓,将军府上下就开始忙碌起来。洒扫庭院的小奴伸了个懒腰,见同伴正站着打瞌睡,于是用手肘轻推他,接着努一努嘴,示意有人来了。 蒙骜更衣已毕,端坐于书案之后,神情严肃而沉重。他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无意中一挥手,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 沉重的木门被敲响几声,蒙骜强硬地压下咳嗽,“进!” 进屋的是三个男子,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蒙骜之子蒙武。他常年随父征战,身材魁梧,面容严肃目光坚毅。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他的两个儿子,蒙恬和蒙毅。兄弟二人,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蒙恬身材挺秀,皮肤白皙,从容稳重而又徇徇儒雅。他貌似书生,却生成一身好气力。蒙毅较他年少几岁,身高上却高出了些许,皮肤微有些黑。蒙毅的武艺非凡,今已任“郎中令”,常随侍秦王政左右。 蒙武将散落地上的竹简收拾起来,并好好垒放在书案之上。他随即退立一旁,态度恭敬而从容。 蒙骜抬头看向两位孙儿,“不必拘着,随意坐罢。” “诺!”蒙恬、蒙毅应声落座。 “毅儿,尔近读何书?尚习武否?”蒙骜问道,语气之中满是威严。 蒙毅忙起身回道:“孙儿近读《申子》。孙儿窃以为,申子之术,乃治臣之术。申子有言,‘蔽君之明,塞君之听,夺之政而专其令,有其民而取其国矣’。为臣者,任,必有规矩可循。见功而与赏,因能而受官。为君者,无为而治,操杀生之柄。然,如韩非所言,‘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术治有其理,然而不能舍‘法治’。若以术治国,则心术之邪正,遂为兴衰之本。孙儿以为,以兵取天下,当非难事。天下如何定,则尤属不易。” 蒙骜点点头,“观书有会意,善!”言罢又看向蒙恬,“昨日与君上相谈,如何?” “君上胸有丘壑,绝非莽撞之人。” 蒙骜沉默片刻,似在思虑。“今日听尔等之言,皆有识见,大父甚感欣慰。” 兄弟二人口中称谢,均心中讶异。大父一生戎马,久作秦军主帅,素以严厉著称。看大父今日之态度,与往日大是不同。他们听了大父之言,心中自是惊喜异常,然而想起方才听到的咳嗽声,又不由担心起来。 孙儿们的心思,蒙骜全看在眼里。搁在膝上的手微微握起,他抬起右手一挥,“已是卯时,尔等需去应卯了。” 待他二人关门走远后,蒙骜那苍枯的手用力地抓着桌角,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一旁侍立着的蒙武拧了拧眉,忙捧了茶过来给阿翁,“孩儿即诣宫中求太医。” 蒙骜从咳嗽中缓过气来,“久病之咳,不足挂齿。”他用手指蘸水,在书案上留下四个水点儿,“吾儿,依汝之意,当如何抉择?” 蒙武坐到阿翁对面,指尖划过这些水滴,互相以水线连上。分散的水滴之间形成复杂的相互联系,逐渐呈现出一种交织的状态。 “如是者多年,阿翁心中早已有决定。”蒙武以手指按住一角,缓缓挪动着,最终一举吞并其余三角。 蒙骜看着这场景,忽朗声道:“赫赫宗周,亡于诸侯。权力,应集于君王一人之手,见功而赏,施恩于臣子,施德于天下。” 蒙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翁。 “吾等不过一臣子,此必非吾言也。” 蒙武当即了然,“君上虽年少,但颇有胆识。大秦百年东进大计,必成矣!” 蒙骜抬眼看向窗外,此时天已大亮,有玄鸟飞过,又逐日而去,最终消失在天边。他脑中又浮现出了往日种种,纛旗在如血残阳中招摇着。 他忽然想起很多人,想起孝文王、白起将军,还有信陵君。他们都如浮云般消散了,带着荣辱与悲哀。他又想起长平之战,凄惨的哀嚎声在他的耳畔响起。 蒙骜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手边的绢帛展开。这是一幅标识着密密麻麻符号的作战形势图。 “咳咳……庞煖大败燕军,俘剧辛而杀之。咳……咳咳咳……,信陵君已逝,若五国合纵,主帅者,应是庞煖。” “庞煖已至耄耋之年,却是初膺重任。赵多良将,却无君主之贤。庞煖隐世多年,终以作战得任用。然,非明君识忠直者,乃奸人之计矣。庞煖纵有满腹智谋,却不足为忧。五国各有异心,合纵攻秦,也势必瓦解。”蒙武的手指点了点地形图中的一个位置,“此地乃秦之屏障,今已不需矣,可为大计之始。” 蒙骜往他所指之处一看,正是韩国。 “吕相邦设宴于宫中,君上虽托病未赴,却使毅儿携书遗余。君上所言,与汝无异。” 蒙武缓缓点点头,“君上富于春秋,俟加冠亲政,定能实现祖宗遗愿。” “加冠,亲政,东进,兼并。”蒙骜一字一叹,语气中满是遗憾,“吾年老矣,恐皆未及睹,其可惜哉!” 蒙武听得此言,又见阿翁满头白发刺目惊心,不由心口一酸,低低唤了声:“阿翁!” 蒙骜却是神情泰然,“吾若与庞煖较量,传捷报于邯郸,则以军功荫佑后人。然先人之庇,不过一时耳。今日试问尔等,皆出乎吾之预料。他日吾逝,尔等亦能不为前程担忧。吾,可以安心矣。” 蒙武心中千万言,却久久沉默,此时耳听得阿翁道:“汝去忙罢,吾欲小休矣。” “诺。”蒙武行礼退出 ,仔细将房门关拢。他转身走下台阶,见到一只麻雀跳到地上,待四目相对时,它又扑腾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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