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雨点连续不断打在斗篷上。 屋内李娘子低低的抽噎，兰娘藏在芸娘身后，不安的叫着“姐姐”，李家的变故撕开了生活残忍的真相，往日羞涩窃笑的半个亲人，如今冷笑挥舞起镰刀，准备收割她们的家产和性命。 而她的家人们还没有准备好。 芸娘敛去多余的感情，把她们护在身后，告知张正，“这宅子已卖给屋内的贵客，不知你见过他没有，他是我表姐家中贵人介绍买主。” 多亏张家宣扬，如今青柳坊谁人不知，郑晴娘在崔家做了小，没名没分，见不到光，今儿这太平盛世，普通人家夫妻和美，宁为平民妻，不为高门妾。 芸娘便就着这名声，反击张正，你带来的这胡商，感和崔家作对吗？感和崔家介绍的客人作对吗？ 自是不敢，所以房子卖不出去。 不过，张正早已防备此话，提前告知于胡商，只把谢淳当做是芸娘请来演戏的丑角，他道：“哪家买主出价比这商人还高，芸娘你不懂世面，休要多话，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谢淳深知这是他表现的机会，若把芸娘这事办好，何愁公子不重用于他。 只是不待他出手，李家大郎拖着病弱的身躯爬起来，骨瘦形销，傲立于正屋门边，把一家子女人护在身后，芸娘担心大哥孱弱的身体。 李家大郎把探出头来的芸娘推回身后，他回头，疏朗一笑，“张正这厮，欺软怕硬，我有功名在身，他若气死我，朝廷断然不放过他，他不敢做这事。” 事情真会如此简单？ 芸娘张张嘴，还未说话，眼睛却先红了，她原也是家中娇宠的娘子，可家中变故，不得不咬牙抗下所有。 如今大哥护着她，仿佛她又是那个春日城外踏青，烂漫花丛中无忧无虑的少女。 李家大郎口才了得，三言两语把胡商说得心生退意，只张正冥顽不灵。 张正原是李家大郎书院同门师弟，又同住青柳坊，加之比张正小两岁却同年中秀才，李家大郎看中他后生可谓，这才说服父母，把芸娘许配于他。 谁知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恶人先告状，他对李家大郎说：“芸娘若问心无愧，何至于招惹周三公子？李兄，我不嫌弃于她水性杨花，愿再和好，只要我卖了这宅子，办了这婚事，咱们还和从前一样，我认你这个大舅哥。” 李家大郎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吐血，他压着心中的恶气，呵斥一番后，他回头捂住芸娘的耳朵，“狗吠莫听。” 兰娘不知其意，却知道那不是好话，她抓着菜洼里的泥巴，扔到张正的身上，因着胆小，边哭边扔，把张正引以为豪的秋菊绸衣糊满泥浆。 李娘子鼓起勇气支棱起，摆起长辈的架子，忽的指着桌上三宝斋的攒盒，呵斥张正：“你算什么东西，你配不上我的女儿，我侄女要来看我，她可是崔家的人，张小公子，这里不欢迎你，你滚吧。” 她虽然不再是春日无忧少女，可她依然是李家备受宠爱的小娘子。 芸娘忽得笑了，因着这路上有他们，无论前路暗淡也罢，繁华也好，她心中总是无所畏惧。 所以才要好好保护她们，就像大哥护着她一样。 她清透白皙的脸颊，因愤怒而生的红晕未消，仿佛被水洗过的明亮眼眸，光芒闪耀，笑时浅浅的酒窝一闪而过，刹那间，恰如娇嫩玫瑰花开。 张正瞧不上李家家道败落，却还懵懂无知，要他说，卖了兰娘这个小丫头，把芸娘嫁于他，他自会对李大郎和李娘子好，何至于闹到今天这局面。 张正对芸娘道：“李家这一切，都是芸娘你咎由自取，正好李家大郎在，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今儿这宅子卖了，李伯和张家的欠款就算了，少了的银子便由我这个女婿补贴。” 同时，他把李家人安排得明明拜把，“兰娘年纪不小，也该自谋生路，我西市伯父家正欲寻个媳妇，她去刚好，李伯娘自是我来养老，不过她尚年轻，做些轻便活计，一来也能补贴家里，一来也能照顾李家大郎。” “算盘都没你精。”芸娘呸了一声。 李家大郎被这话气得吐血，倒地不起，他摸着芸娘的头，悔不当初，是他这个做大哥的瞎了眼，连退亲都不能拜托张正这祸害，是他害了妹妹。 芸娘心悬得高高，怕大哥出事，虽邻里乡亲背地里说大哥成了李家拖油瓶，可芸娘却知，只要有大哥在，她心底便安定。 这个家，不是她一个人在支持。 若是她不能找到爹爹，还有大哥，他一定能想到办法，他是那么聪明，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聪慧稳重，若不是这病…… 芸娘慌了神，眼泪唰唰往外流，看着大哥嘴里不断溢出的鲜血，那红艳艳的血留到她手上，好像要流尽了才甘心。 兰娘吓傻了，站在一边无声哭，说不出一句话。 李娘子六神无主，抓着芸娘的手，扑到李家大郎身上，嗷嗷的哭，“和儿，你别死，你睁开眼看看娘……” 李家乱了套。 芸娘抬手抹干了眼泪，这个家不能倒，她要站起来。 她竭力保持着冷静，欲跪在谢淳的跟前，谢淳可不敢受这个礼，赶紧扶着她，主动说道：“娘子放心，我这就去叫车夫过来，定把李公子送到回春堂。” 谢淳冒雨出门，芸娘咬牙，从房里拿出晴娘寄放在她处的三件首饰，又吩咐兰娘撑伞，让李娘子和她一左一右扶着李家大郎。 走至门口，忽见谢淳独自一人冒雨回来，芸娘心顿时“咯噔”一下，还不等她问话，谢淳低言，“三公子来了。” 黑色的骏马，载着雕刻墨竹摇曳的马车，在雨中“哒哒”而来，溅起水花又落下，眨眼就至李家门前。 谢淳心中窃喜，主动扶着李家大郎，把芸娘推到前面。 芸娘踉跄一步，摔倒在地，夏日的雨水却是这般的冰凉，冷透了她的心。 抬头，却见玄色油纸伞撑到了她的头顶，身着暗纹玄衣的三公子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手洁白如玉，纤纤手指如葱白，指腹上有握笔的茧子。 “我身上脏。”芸娘伸出手，又缩回去，怕自己手上的鲜血弄脏他。 芸娘见到了谢馥深，心中又安定了两分，她跪地额头触碰到路面流水，打湿了头发也毫不在意，“斗胆借用公子马车，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谢馥深收回了手，“哦，我为什么要帮你？” “姐姐，不要求他。”兰娘像一只警惕的小兽，本能的察觉到某种危险，她克服着畏惧颤颤巍巍想要帮芸娘。 李娘子听小女这样说，慌张的去拉兰娘，又要扶着李家大郎，她整个人泪水模糊，“芸娘，不要做傻事，我们一家人一起，生一起，死一起。” 谢淳见着一家人哭爹喊娘，像三公子是个活阎王，这让主动把三公子叫来的他，心底微微异样。 他拿捏不住谢馥深的想法，但他想，若是芸娘真想一早飞上枝头，必然也要有失败的打算，至于惹怒三公的后果，谁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尝试，试试就试试。 “兰娘，娘亲，你们误会了，这是崔三公子，和大公子最是要好，指不定是晴娘请他来帮忙。”芸娘宽慰着家人。 芸娘记着谢馥深的救命之恩，不忍三公子平白得了个坏名声，豪门贵胄，风华公子，半点闲言都是辱没，她板着脸教导幼妹。 慌乱的少女，已然恢复了镇定，“三公子，是我唐突了，谢爷来时乘了车，我想借用他的马车，送大哥去最近的医馆。” 谢馥深深看她一眼，道：“不借。” 芸娘诧异，“是不方便么？” “概是因为我是个坏人。”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谢馥深深邃的眉目盯着她，幽幽的冷意让人后背发凉，若是朝中同僚瞧见，只怕要半夜睡不着，深刻反思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位阎王。 芸娘却说：“若你都是坏人，那这全天下，又去哪里找好人呢？” 这次，该谢馥深愣住了。 只他还未开口，芸娘转身便欲走，却被谢馥深抓住，险被误解因他不借车记恨于他，芸娘道：“谢五娘家有牛车，我要赶去借，不然来不及了。” “牛车哪比得上马车。”谢馥深嗤之以鼻。 可你不借呀。 芸娘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布林布林闪烁时，露出她的想法。 “松石，扶人上车。” 松石抱剑做于车辕，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欲把人扶到后巷外，却被告知就此上车，他大为惊讶，你弄脏了这车，公子是不准备要了吗？ 暴雨中，跟随豪华马车而来的暗卫悄然远去。 谢馥深若有所觉，回头望去已不见人影。 片刻后，浑身是血昏迷的人被送到了回春堂后院，老大夫赶了守在屋内的闲人，施针医治。 回春堂的后院里，栽着一颗西府海棠，海棠果在雨中零落。 谢馥深站在廊下，听着医馆嘈杂的人声，竟也不觉得厌烦，他看到在廊下守候的芸娘，心念一起，“可知我为何而来？崔道远藏着的小娘子怀孕了，流产了，就在今日。” 果然看见芸娘白了脸色，那双明亮的眼眸染上了水雾，紧抿的嘴角再不见浅浅的梨涡，无论是娇弱的花朵，还是坚韧的小草，在暴雨中，都该被淹没。 是该让她见识到，他啊，可是个坏人。 这一刻，谢馥深久违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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