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超撇撇嘴,眼望着手下拆开布包。 白执瑜因着叫喊,已是浑然脱力,头脑也被人抵在地上,发髻散乱在地。 可他抬起一双青黑的眼眸,直盯着几人,眼神中,从好似隔了重重迷雾,直至渐渐褪去温度和颜色。 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仿佛此时此刻正随着空气逐渐凝滞。 青底黑云纹的木料揭开后,露出一只匣子。 “包得还挺严实,这个盒子倒是精致,麻子,过天把它放到我房中去。”李世超吩吩咐道。 包裹一打开时,众人都愣了神色。 那包中,再不是旁的,正是一件红嫁服。 “执瑜,这是?”承瑾轻声问道。 执瑜面色惨白,张着嘴说不出话。 连是杨海平同张二郎这等不明其中因缘际会的,也知道这东西是断断开不得的。 张二郎惊得屏息,他双眼间距有些近,如此目瞪口呆之状,便有些像是“斗鸡眼”。如若不是当下情境,倒还真有些滑稽。 果然,饶是他们再粗心大意些,也不至漏去这一可嘲笑张二郎之处,纷纷指着张二郎的脸,笑了起来。 被唤作“麻子”的那个,连忙扯起裙琚,比着自己,给李世超瞧瞧,复又回身给各兄弟们展示。 执瑜嗓音嘶哑,低声道:“轻点,别弄坏了。” 杨海平在旁边静静探查一切,眼见婚服形制,总仿佛有些眼熟。 大抵是从前滨州传统的样式,只是这制服之人大概不是自小研习女红的,花样上绣得也不清明。 不过杨海平并不了解这些个女儿家的物件,从前见过些,况且南北朝服制差异极大,因此才瞧得出。 一个锦城的北朝皇子,为何会有南朝女子的服饰,还如此珍视? 灵光乍现似的,他忽地想起,滨州习俗便是女子自制婚服,以备出嫁。 是时,他复又想起一位故人。 胡尤义将军,想来这些你清楚得很,只是为何不曾有所制止。 难不成,乱世之中,女子想要夺取高位便只有这一种法子么。再是位高权重的女子,纵使从前乃是天子之女,也只得委身他人,以谋取权位。 如若是他,宁可要二位公主从此流于凡之中,平淡一生,也不愿亲眼看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被迫嫁与仇人之子。 “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吧,带着婚服出门,也不知要嫁到哪儿去做小媳妇。反正都到了寨子里了,不如便留下来,给我们兄弟几个当压寨夫人吧。”李世超调笑道。 当下,便闹得哄堂大笑,唯有承瑾、海平同二郎沉默不语。 白执瑜,则是扫视周身众人,面上色彩仿若更变了季节,从脆弱不堪的温和,到了冷若冰霜的恶气。 “不过,这件不好看,不如我们给你绞了,重做一件?”李世超倒还算是个好人,晓得询问执瑜的意见。 “不用,我就穿那件。”执瑜直勾勾凝视着其人,声调似是落入冰窖。 “嘿,既然你都开口了,那就这件吧。”李世超头也不抬,随口应道。 他又怎会有闲暇观察执瑜此时的神色,正把玩着方才麻子递给他的衣裙,时或拽起裙摆,亦或是揉搓其上的花,“倒还真像是你绣的,如若真是个姑娘家做的,哪里嫁得出去?” 厅堂内洋溢着嘲笑声,他们平时都是村中长辈最看不起的那帮人,越是为人轻贱,自以为是风水轮流转之时,便越是发狠了践踏他人。 执瑜沉默不语,他被两个男子拖曳到李世超跟前,还有人踹他的腿,意欲教他跪下。 李世超眉飞色舞,连续不断地说道:“我寻常便最是厌恶你这样的货色,好好的男人不当,把自己整得,活脱脱像是个姑娘!” 一边的麻子附和道:“超哥,我瞧着,搞不好,这小子还真喜欢男人。否则平白无故,带着一件婚服做甚,可不正是有所婚配么!” 麻子尾音提得极高,简直要飞上天去,不过从现场观看的一众山贼反应来看,效果可堪称是绝佳。 “哈哈哈,是么?”李世超一拍腿,放声大笑。稍时,复又轻轻抚弄自己的下颚,“小子,你是要去嫁给什么人,不如别去了。” “依我看,还是留在寨子里吧,这边兄弟多,日子快活。”李世超这样说道,或许是在脑海中描摹出此后愉悦的日子,他仰起头,痴痴地笑了起来,嘴角边还留下几串晶莹的口液。 “滚,不许对他这样说话!”一边的承瑾发力甩开几人的压制,奋起半身,扯着嗓子骂道。 他冲着杨海平,沉声道:“老头儿,我可告诉你,你顶好是能让他们马上闭嘴,否则我可不敢担保他们的性命。” 杨海平神色严峻,一言不发。 “把衣裳给我吧,我这就穿上。”执瑜淡淡开口道。 李世超挑眉望向白执瑜,转而挥挥手,吩咐旁边随从道:“让他上来吧。” 执瑜在离李世超尚还有两步距离之时,停了下来,他举起一双被麻绳缠绕的双手,说道:“绑着这个,我穿不了衣服。” 李世超点点头,很快便有人上前,替执瑜解开绳索,执瑜便又向前半步,面上静如止水,说道:“给我吧。” 李世超一手举起赤色描金丝的嫁服,另一手却忽地抽出一把剪刀,直直刺向衣裳,当下便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眼见衣服破了,他迅疾开怀大笑:“我瞧着,这衣服小了些,还是改个样式。瞧瞧,如今可不是正好!” 执瑜见状,伸出一半的左手凝滞在原处,双目试着汇聚在火红的嫁衣之上,却始终无法。 四下里充斥着讥讽之声,可执瑜再听不清了,他眼中连自己也没有,从盯着嫁衣,到而今,只能看见李世超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李世超光顾着笑,手中的剪刀缓缓滑出手心,落在地上。 “砰”的一声,闻声虽微,却足足震颤执瑜的心。 如若地府与阳界之间有钟声,大抵亦是如此。 可信李世超还是笑得早了些,不过余下的音容笑貌在地底下大抵也能同人间时一般,刺耳而丑恶。 大抵只是一瞬,执瑜飞身上前,扯过嫁衣,向后抛去。 刹那间,众人只能瞧见空中飞舞的红嫁衣,像是落下时才绽放成最绚烂的朱红花朵。 “执瑜……”承瑾瞪大双目,不可置信。 四下里终于沉寂下来,只传来执瑜从李世超喉间拔出短剑的声响。 李世超紧攥住脖颈,双目暴突,不住地抽搐,可是仍旧止不住泉涌的鲜血,汩汩地从他生命的破洞中喷涌而出。 执瑜喘着气,手上的剑促然砸在地上,剑柄上镶着鸽子血似的红宝石。 他缓缓回身,入目是十数张惊惧的脸庞。 不过执瑜不曾忘却预备要做的事,俯身将淑椒缝制的嫁衣叠好,他瞧见上面沾染的鲜血,也发觉是自己身上的。 白执瑜还是没能保住豆沙独独留给他的物件。 白承瑾着急忙慌着挣开束缚,直奔向执瑜,他弟弟的脸上溅了星星点点的血,宛若雪地里的红梅。 “执瑜,别怕,别怕。” 执瑜却对他的关怀没有半分的在意,只是一味向前走去。 厅中真是要乱作一锅腐烂的坏粥了,可还有人添上几味佐料。 “老大,村中来了好个官爷,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一个不过束发的男孩汇报道。 李世超早就不能言语,血流成河。 承瑾正预备说些什么,杨海平忽地抚上他的肩,轻声道:“快走吧,若是真教上面的瞧见了,你俩的命就真保不住了。” 一个小喽啰忽地指着执瑜道:“先把他抓起来,交给官爷,他可是杀了我们老大!” 执瑜冰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小伙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向后退却。 不过他的提议却颇受支持,众人复又举起棍棒,预备擒拿承瑾、执瑜二人。 “你们没瞧见,官爷来时,带的什么旗么?”杨海平立于白氏兄弟二人之前,问道。 众人闻言,面上皆增茫然之色,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是什么?”“就是,快说啊,老头。”“卖什么关子!” “你们自己去瞧,如今这天下,姓白还是姓金。”杨海平怀抱双手,做出胸有成竹之态。 未有几时,便有几人回来报告道:“是金氏的旗子,是金氏的旗子!” “怎么可能?”很快质疑的一批人也出去看。 一众人看过回来,都知道旗子变了,纵是年纪小些的,不曾见过金氏的军旗,也都知晓,如今真是与从前不同了。 “这该如何是好?”“官爷该不能把我们给抓起来吧?”“怎么可能,这天下姓甚的,与咱们有什么关系,日子还不是一样的混?” 杨海平取出先前执瑜让张二郎给他带的画,在众人面前飞速展开,“你们不是要抓他么,看好了,他长得与这画中之人,可有相像?” 画中之人,再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南朝派去北朝和亲的宜阳公主。 承瑾只对此人有所耳闻,从未见过画像。 他望见画上之人,也说不清与执瑜可有相像,只是一眼看去,颇有几分神似,细瞧看不出了。 不过相似也是自然,此女正是执瑜生身母亲——鸿瑜公主的母妃。 人群中也有几个觉着不怎样相似的,放声问道:“若说是几分相似,也能算是相关,未免太牵强些。” “二郎,去把那只短剑拿过来。”杨海平向着张二郎吩咐道。 二郎虽不知缘由,还是依照吩咐拿回剑,为着使其洁净些,还扯起李世超的衣袖擦了擦上面的血。 “这把小剑,正是宜阳公主心爱之物,我这恰好也有一把,可与之相合。”杨海平从怀间取出一把剑,剑柄正好可以接合。 执瑜疑惑着望向承瑾,承瑾也不知其间缘由,只是愣神望向这一切。 如此一言,可还有些人不信,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会有公主的剑,莫不是瞎说!”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即刻便将他们送去官府便好。如若他们真是皇族,也不过是落个脑袋的事,要是不是,那你们可是帮一个死人讨回了公道,真是好大的恩德!”张海平感叹道。 这下大多数人都赞成张海平的看法,甚至有些个,不单是要让执瑜同承瑾平安离去,还要供着他们,捧着他们。 张二郎也附和道:“说来也是巧,怎么他们一在村里出了事,官爷便来了,寻常我们这可没人管呐。” 张二郎的话语更教众人动摇,群龙无首,见风便飞。 “那你说,当是如何,我们听你的!”几人喊道。 自然也有人不乐意,“凭什么听这小子的?” 不过很快便遭人反驳道:“在这除了小子,也就剩个老头了,这小子好像同官爷还能说上话呢。” 这么快便成了“官爷”,执瑜只觉着可笑。 “好了,你们快走吧。”张二郎跑来,向执瑜说道。 承瑾在一边拾掇东西,执瑜只是抱着嫁衣,愣愣地伸出手,“我的剑。” “小兄弟,这个就留给我吧,当是你们给的谢礼。”杨海平挥挥手中的剑,只留给他们一片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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