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炮竹声骤起,约莫是时辰到了,淑椒也不甚在乎,她周身上已然渐渐染上了酒气,平日里净存在,指定是要称道一声骇人的。 她想起来的,却也不管不顾,金淑椒最恼竹炮声响的,可也不曾有人考虑过她。 淑椒也不愿意想淑柠如何解释她的缺席,不过是说淑椒渐渐年岁也大了,哪里肯听姐姐的话。才是十多岁的人,有时觉着是世间甚为无趣,连人作弄起来,也不过是那几种姿态。 陈年的槐花酿易醉人,早不像才制下时那般清香甘甜,槐花这样式柔情的花朵,经年历事,脾性也渐渐变得不很和煦了。 花香仿佛是最妖冶勾人的,不知怎的,淑椒竟恍惚中想起金淑柠周身那直涌入人鼻腔的桂花香气,那些个为淑柠所迷情的男子,竟喜欢那样式浓烈的香气么,馥郁一盛,简直是糟蹋了气质、样貌与才干。 思及此,她不忍向空气啐了一口。 为亲,断不能憎恨姊妹;为臣,不可埋怨君上。淑椒不会责难姐姐的选择,却不屑于那些染指她的男子,简直是不配为人了。 悠悠行路许久,还是走不出这皇宫,好容易到了后山的林子里,还要绕上一会,淑椒开始怨自己来路上喝多了酒,尤其是遭石子跛了脚的时候,简直想给自己一耳光。 把才制的衣服都割破了,前时才上贡的,说是淮南去年攒下的桑蚕丝了。 不过饮酒过后,脑子也不清明,只觉着才是春日,今年再得了送到都城,也便罢了。 一个时辰过去,金淑椒才终于到了地方,竟是一块小巧的石碑,上书“大将胡尤义之墓”,淑椒卸下身负的两坛酒,从怀中包裹里掏出两块留了缺口的碗。 她凝神呆望半晌,忽然觉着,夜深风露重,合该是哭一场的,竟真的坐下来,泪水止不住地淌。 喝过酒的人哭起来,根本是无穷尽的。 淑椒替老将军斟上酒,同样也另给自己倒上一碗,没来由地,竟冲着青白冰冷的石碑笑了笑。他最不爱笑,可喜欢看我笑,她这样想着,泪水把金丝封边的蚕丝衣裳都染湿了。 “老胡,我姐姐登基了,你瞧见没有。”淑椒口上不客气,却扯起衣袖轻轻擦拭着墓碑,“他们都说已将你的棺木送回滨州,老胡,你怎么舍得不看见我姐姐登基称王,不曾望她横踏万里以至南方。” “老胡,你想我没有?”淑椒撒泼似地拥上石碑,“大家都热热闹闹着,就我赶路来陪你了。你说姐姐还记不记得你,不过她今天忙着,大抵是没工夫想起你了。” “说是她封你为定关大将军,教举国上下哀悼你。北朝人杀不了你,动不了我们姐妹,合该是要如此的。姐姐从前总说的,无能之人,想留也留不住。白家的人无能,天下,自然都是我们金家。” “老胡,还是说,你也后悔拥护我们姐妹了,是么?”淑椒断断续续念叨着,忽地深深垂下头去,已经没什么气力撑着自己的身子了,可还有些力气去喝酒,“我原以为,一路走来,当是好容易能松泛些的,可是,为何我连松一口气的时日也没有呢?” “老胡,姐姐定了我的姻缘,你若是在,你若是在……”她呜咽之中,竟一时说不出话,稍时,复又喘着气呢喃道:“不过也是我不好,如若我不曾放走白家兄弟……” “老胡,老胡”,淑椒难抑呼吸,哭起来总有窒息之感,片刻过后,才倚在一株树旁,碎碎念似的,“如若是你,定然会相信我的。你若是见到执瑜,也会觉着他是难得的好人。” 说过此言,淑椒却忽地沉寂下来,或许连她自己都觉着此话毫无说服力。四下里寂静,只闻得时或林间簌簌,淑椒受了寒,遭风一吹,周身发凉,哆哆嗦嗦着环抱着自己。 “他许不是什么善人,可是待我,却是极好的。如若是你,也能体谅我些吧。”淑椒垂下头,稍时,复又猝然抬首,道:“还是说,你也同他们一般,满口的大局观之言。” 淑椒怔怔望着寒凉的石碑,胡尤义其人,身长九尺,铜铸铁浇,死后留得一方棺木,替他魂灵返乡,却也使之同所有相熟识之人,都远远相隔。 都以为他是有幸的,留得全尸,一方棺木,谁又能知晓他从前的威猛。淑椒回不了家,总以为是万里;胡尤义回家了,却不能再护着主上。 “老胡,你空教我一身武艺,有何用处。以之护人,我连姐姐都保不住,真要我去伤人吗?还说伤人呢,老胡,你可知晓,我害了人。我亲手将毒,放在那点心里,一整个时辰,我都与她在一起。” “我有许许多多的时分,可以告给她,就像,就像,我也有太多时候,可以告诉执瑜……”淑椒双目失神,眸中看不出神采,更看不出任何心绪,“戕害无辜之人,也是我们所求的么?” “姐姐总说,大道之上,焉有通途。可是真要我去害那些个,良善之人,如此得来的王位,真的就坦荡吗?” 淑椒反复质问着,只恨一方小小的墓碑,在尘世之中显得那般缥缈。古语有言,人死不得复生,可若人人都能明晓如此道理,又怎会生出此言,辗转往复。 淑椒已几近昏晕过去,可仍喃喃说着口中细碎的话,她从前仿佛不是爱哭的人,如今简直想是杯底碎裂的琉璃茶盏。 越不想成为必须依附他人才可生存的女人,便愈发学得像旁人口中的“男子”。 其实未必要脱去所有母性,才能登上巅峰,姐姐不就是吗? 可姐姐走过的路,又有多少无奈,多少心酸。 淑椒俯身,零落下几许泪水,原先她哭,总要挨骂的,胡尤义说,为人可以有悲喜,欲成王者却不可显露,最好是连心绪都不能教人瞧出来。 淑椒闻之不悦,出言反驳,于是才遭了打,于是她记住了些,想做公主,必得是要挨打的。后来她向姐姐告状,姐姐却说,胡将军说的正在理,你该多听听。 于是小淑椒总觉着,胡将军大概喜欢姐姐多一些的,当初救两位公主时,开始不也只想救姐姐么,其实心底最知道,胡将军在的时候,她挨姐姐的打骂是最少的。 人活着的时候,就好装作看不清,其实真心是最易见得的,只是大家都好辜负。 “老胡,还不能告诉你呢,我父皇不在,母妃受辱,他们的相貌,我却无能,浑都不记得了。姐姐拼死从火场带回一幅画作,绘得是她母妃同父皇,真是绝代的美人,也无怪有姐姐那般的孩子。” “我母妃呢,你总说她温和柔善,谦虚谨慎,见得我这样的孩子,你又可曾狐疑过呢。我也总想,母妃那样好的人,怎么竟有了我是般的歹毒之人。” 淑椒瘫倒在地上,一只酒碗撇在地上,滚到一块石头便,仿佛又砸出一块缺口来。她紧紧凝视着墓碑前平稳放置的一只碗,总想着会否突然变少一些。淑椒也许怕鬼,却断断不再怕胡将军。 “老胡,你替我回家了吗?有没有好好地瞧上一瞧,若是见得美景,来日传信,必定要写在其中啊……”不知怎的,金淑椒竟忽然发了笑,一张小巧的脸,宛若透亮的白玉瓷盘,一落地便会碎裂开来的。 “罢了,你不通文墨,哪里写得出千万分之一的灿烂,还是我自己回去,定要好好赏看一番。” “老胡,你再骂我一句吧,从前总挨你的说教,我不甚耐烦。可如今连你的严词都再不可闻,我连怎么走都不知道了……”淑椒骤然起身,发力几欲推倒那不曾反应的石碑,可最终也只是轻轻一挥,她像一尾飘飘然的羽毛,重又落在地上。 “是你没将我教好便走了,你这公主之师,当得好不称职,徒然留我一个庸人于世。” “胡尤义,你再回来,回答我一声好不好,就一句话便可。如今我当是如何,留在此处,此后便可安然度日么?还是逃出宫墙,从此孑然于世?这你总该是知晓的,若是不能了解,便替我问问阎王,或是看看我的命簿上,如何写的?” 瘫倒在树边,其实在是世上,她所能依附的苍天大树早就坍塌了,唯有自己还引剑,披蒙风尘,立于穹宇之下。 “你一直在怪我的,是不是,若我争气些,便可教你在过身前,即能亲眼见到姐姐登基,南朝复兴。”淑椒任凭污泥染在自己比许多人命还金贵的衣裳上,泪水顺着眼尾,直流入土中,不觉已濡湿一片。 她摇摇晃晃起身,恍然跪在地上,重重将脑袋瞧在地上,足足砸了三下,促然鲜血从额前缓缓淌下,不知是因着喝了酒,还是旁的,竟不觉得疼,反是深深将头垂在地下,“胡尤义,淑椒对不住您。胡将军在上,淑椒给您磕头了。” 淑椒凭什么,为什么,从前竟待您那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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