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枕霞楼（1 / 1）

瞧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马文才沉下脸，皱着眉，才说了要认真读书的人，今日又是跑到哪片林子里去了？好在陈夫子只是多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待到早上的课结束，这人都没出现。

回到寝室，也不见人。他四处打量一番，剑不在原处了。

正在马文才疑惑之时，马统从门外小跑过来，脸上神色紧张。“少爷，对不起！”

自知办了错事的马统一见到马文才就开口讨饶，又看见马文才的脸色不佳，所以也不敢站得太近。

“说。”

马统拧着眉毛，开始说起林淼早上的吩咐。

“你说她去了哪儿？”听见枕霞楼的马文才心思一沉，

枕霞楼，尼山和杭州相隔并不算远，而这枕霞楼便是杭州周边一个有名秦楼楚馆，这名字他都羞于出口。得知这么个地方还是仰仗他爹的那群至交，而他爹在他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身在官场不由己的样子，装给谁看。

马文才现在没空处置马统，一个早上他才告诉自己这个消息。“这件事别让我从第三人口中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马文才回了房间，换了衣服，又去马厩牵了马，却不想碰到了同是一身便装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

马文才没有理会他们，驾马扬鞭，只留下一道尘烟。

少年儿郎牵着马走在集市上，转过一个街角枕霞楼的招牌就在眼前了。不过从门前路过，还未有进去的打算，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子便蜂拥而至，各色帕子带着浓烈的脂粉气在他面上抚过。马文才只觉得这简直比那行军打仗还要让人惊惧，四面都是女子嬉笑的声音，叫他头皮发麻。

“滚开！”

被人围住的少年发了火，四下一静，七八个女子看见少年沉着的脸又是笑意盈盈扯着少年的手就要往里走。“哎呦，公子好威风啊~奴家都吓坏了~”

原本就是要进去的，但是却不是这么个进去法。

这枕霞楼也有饮酒吃饭听些小调的地方，但这群莺歌一眼就瞧出来，这少年必定是个富家公子，能宰上一笔。

眼见这公子脾气大得不行，又是要发火，前门小厮立马上前将这个揽客的女子给推开，牵了马将人迎了进去。

“公子是来听曲儿还是看戏啊？”

小厮在前引路，马文才一边朝里走，一边打量着这个地方，一进去便是一个戏台，不过上面不是唱戏的，而是几名衣衫清凉的女子在跳舞，马文才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

“听曲，给我一个雅间。”

小厮脸上；立马堆了笑，“得嘞！您这边请！”

楼阁上转，雕花扶手，粉帐轻纱，小厮在前引路，马文才上了二楼。推开门，马文才坐了下来，让小二不用服侍。

小二点头，他自然不用在旁服侍。

马文才刚要出门寻林淼，便是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推门而入。四目相对，女子露出讨好的笑意，抱着琵琶就要往他身上撞。

马文才一个侧身，那琵琶女便跌跌撞撞横躺在了软榻上，斜靠在琵琶上，外衫落了一半，剩着轻纱，比那舞女还要清凉。待她抬眸，抛出一个媚眼，看着这俊俏少年，哪里还有什么人！

这雅间在二楼，马文才走过这些房间，只听到里面都是女子调笑的声音，朝下一望，也没有林淼的影子。想来她既是和军中旧友相聚，来这枕霞楼定不是她的意思，一定是那群行为不端的诓骗她来此。

在这楼子里转了两圈，这枕霞楼颇大，一时之间马文才居然也找不到人，但他也不能无功而返，来这等地方，实在是有违教诲。

长亭九转千回，这一路上都是些烟花女子招手揽笑，行到另一处阁楼，这场景突变，丝竹管弦之声非为靡靡之音，调笑之声也消失了。马文才抬脚进去，便有人招呼他落座，看来是刚刚那小厮给他带错了地方，将他骗到了那种腌臜之地，真是晦气！

刚到这里没一会儿，马文才就找到了人，这处多是一些附庸风雅的假文人，穿成儒生模样，听些丝竹之声，闲来写些狗屁不通的文章便以为自己是那竹林七贤了吗？楼上不时传来哈哈的爽朗笑声，中气十足，如此看来就是林淼一行人了。

马文才叫来小二，在隔壁开了个雅间，又叫小二送了东西过去，意在敲打林淼一番，让她规矩一点，不要犯错。

隔壁屋子的人确实就是林淼，同屋的人都是她在荆州时手底下的人，如今都调回了建康，主将回了寻阳，他们这群人在建康待着也没意思。前段时间听闻将军在杭州，这才赶过来拜见。

一杯水酒下肚，清润的新酿就是不一样，入口回甘，又十分润喉。

“将军，你何时才回建康，兄弟们可是想你得很！”

这说话的人是陶延寿的左前锋郎将，高大魁梧，留着络腮胡，却是个白嫩少年，比林淼大不了多少岁，留胡子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着有气势一些罢了。

少年时就上了战场，从陶延寿的守卫变成如今的郎将，多年的边关风寒硬是没把他这副好皮囊给消磨了。

林淼笑着，“急什么啊，陛下准我休假，这才多久啊，难道这中军的骑兵营缺了我就不行了？余然，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找打呢？”

“将军可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卫淮连这小子老是欺负我，我是求助无门，只能日日被他打压、欺辱……”说着这个子顶大的汉子搂着林淼的胳膊就开始装柔弱。

“得了，你们两个我还不知道，淮连性子是出了名的好，你要不是把人惹急了，他会来欺负你？淮连，你说是不是！”

林淼推开王余然，这男的也忒粘人了一点。

卫淮连看着自家将军嫌弃的神情，又看着粘着人不放手的人，摇头叹气，毕竟他们也有半年没见，想起在荆州的日子，虽然苦寒，倒是也过得自在。

将军原本统领中军的骑兵营和弓弩营，如今擢升为五官中郎将，陛下将骑兵和弓弩合二为一，看似是对将军的看重，其实明升实贬，在建康更是成了操兵的一个闲职散官。中军的作用是护卫皇城，但建康的各个关口都由司马家的人看守，中军的这一支势力反而被排挤在外了。

皇帝一声令下，将军便来了杭州，看着倒是欣然接受了，也不知他是做何打算，总不能真的就做一个小小的兵营教头吧。

两人还闹着，这边门外就传来了小二的敲门声。

端着盘子的人进了房门，放下客人点好的菜，又在林淼面前放盘子，里面有白纸黑字一份，说是猜中谜底便会有客栈的彩头。

“谜底？淮连，你且看看，这谜底是什么？”

作为三人之中学问最好，脑子转得最快的人，卫淮连要是连个谜语都猜不出来，那王余然可有笑料看了。

一张白纸上只有两个字。

‘礼仪’。

林淼瞪大了眼睛，都说见字如面，现在这纸上立马就出现了马文才拿着戒尺严肃的脸，不好，自己今晨出门的时候告诉过马统自己来了枕霞楼，她也不知道枕霞楼是个什么地方，等到来了这边，才发现这儿是个青楼。

看来马文才也是知道自己来了青楼，所以他是来逮自己回去的。

卫淮连看着纸上的二字，铁画银钩，笔锋凌厉非凡，写字之人倒有一双长枪执剑的手，“这我猜不出来。”卫淮连摇了摇头。

“连你也猜不出来，那我们就更没有希望了。”王余然一脸失落，却立马转为笑脸，眼睛盯着卫淮连，不怀好意。

“请出题之人一聚。”

小二推门去了隔壁。

“等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个朋友。”

卫淮连明了，“出题之人？”

“正是，他是我在尼山书院的至交好友，刚巧今日也在这里。”

“将军，你当真是去读书了？我以为是老将军开玩笑的。”

这二人同样的神情，只让林淼觉得有些臊脸，怎么她还不能去读书了吗？“吃你的菜吧！少说话！”

既然马文才来逮自己了，林淼想，何不如就大大方方的让他看看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吃饭聊天的，要是她事先知道，这里是这么个地儿，她自然是不会把名字透露给马统的。

没一会了，马文才进来了。

桌上三人齐齐看了过来，马文才拱手见礼，卫淮连、王余然也站起身来行礼，一方拱手，一方抱拳，这性子差异马文才也瞧出来不少。长着络腮胡的有勇无谋，粉面带笑的心思暗沉，陶将军身边的护卫和军师，想必就是他们俩了。

林淼招呼着马文才坐下，开始介绍。

“这位是中军骑兵营左前锋郎将王余然，这位是骑兵营参将卫淮连。”马文才再次点头问好。

林淼又继续说，“这位是我在尼山书院的室友，马文才。”

介绍过双方之后，林淼可以说已然向马文才坦明了身份，马文才也不装糊涂，面对两人一口一个将军，自己自然要陪着人将戏给做足了。

“马公子是杭州本地人？”

马文才看了一眼发问之人，一双故作纯良的眼睛，明明是只狐狸，非要装成兔子，不过是介绍之后，这卫淮连的眼神就变了不少，敌视自己，有意思。

“不错，我是杭州人士，与陶兄同在尼山求学，又是室友，相遇也算颇有缘分。”面上笑着的马文才回答，二人眼神相接，均是在打量对方。

不过短短一句话，马文才就找到了卫淮连敌视自己的原因。

果然，桃花眼泛情，这烂桃花也不少。

马文才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大胡子，这人倒是没什么旁的心思，不用多虑。

“都说这尼山书院人才辈出，今日见了马公子才觉得所言非虚，不过看马公子倒像个习武之人，不像个读书人。”

马文才还没接话，王余然便不高兴了，“姓卫的，你什么意思，瞧不起将军还是怎么回事儿？看了将军你就觉得尼山不是什么好地方吗？”

王余然脑子笨，卫淮连不愿计较，无端被牵扯的林淼，扯着笑脸，一掌打在王余然的后脑勺，“吃你的菜！”

“文才兄文武双全，自然是我这种盲流子不能比的。”

听见林淼的话，马文才心里笑着，又看向了卫淮连，二人正对面坐着，敌意更甚，尤其是卫淮连看见马文才上扬的嘴角，戏谑的眼神。此人生得一双好眼睛，不过片刻就将自己摸清楚了，还真是失算了。

“将军未免太过自谦，策马冲锋，将军武艺也是非凡。犹记得在魏兴那一战，将军从乱军手中救下我，奋不顾身，救命之恩，淮连恨不得以身相许，来报将军挡刀之情。”

这奋不顾身、以身相许几个字，卫淮连说得极重。

“你怎么还在说这个，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林淼白了卫淮连一眼，前尘旧事，还是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做的事，也没必要一直提吧。

不过卫淮连这个人，向来是以惹怒他人为乐，当然他的将军除外。看着马文才的脸，卫淮连心底有了一丝高兴的感觉。

被人吃了一子自然要予以反击。

不过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又不是小孩儿抢东西，马文才今日的目的可是将人带回去。

“早上你没来上课，马统将消息给我的时候，早课都已经结束了。所幸陈夫子没说什么。不过我若是知道你是来这种地方，今晨你是下不了山的。”

原本马文才说话并不像这样严声厉词的，但今日林淼来这里确实有些过了。即便自己装作不知道她是女子，书院学子来这里也是犯了大错。

“那希望文才兄替我保密，千万别被山长知道了。”对着马文才讨饶之后，林淼转过头就开始呵斥卫淮连，“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是军中生活太枯燥，想找点新鲜的？下次可别这样了。”

林淼佯作呵斥，男人嘛，都一个德性。

得了训斥的卫淮连刚要出言解释，选在这枕霞楼是有其他的目的。不过看了一眼马文才，还是没有开口。

“将军教训得对，淮连必定谨记将军教诲，不敢有违。”

三人原本是来叙旧的，不过多了一个马文才，好多事多说不出口。马文才既然是来捉人的，也不会让林淼就留。

“时间不早了，学堂下午还有课，文才在此拜别。”

说完，马文才又看了一眼林淼。

林淼也站起身来，“也对，下次我便回军中，咱们兄弟到时候再聚。”

马文才三两句话就把人带走了，卫淮连看着骑马并行的二人，“马太守家的公子，果然不一般。”

王余然听了，挠着头，“将军变得这么和蔼，我还有些不习惯。”

对啊，原本在军中冷面无情的陶将军，不过来了一趟尼山，居然这般好说话，还有了至交好友，卫淮连眼神中满是不解，杭州这一趟，将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二人回到了书院已经是午后一刻了，从后院马厩出来，青石小路没什么人。马文才走在林淼前面，等着林淼主动向他解释，譬如陶将军之事，又譬如枕霞楼之事，或者那救命之恩。

不过林淼的脑子还因为卫淮连的话乱作一团，这荆州如今又乱了，却不是因为边境敌军侵扰，而是荆州的几大势力开始敌对，中军刚走，就出了乱子，当真是烦心。

见林淼久未开口，马文才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了。

“陶将军，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被这样一问，林淼赶紧将人拉住，躲进假山之后，路上零星的几个学子，要是听见了可就不好了。

“文才兄慎言！”

林淼四处打量，确定没人之后才松开马文才的手。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三年期满，回京任职？”

听墙角非君子所为，但马文才对这等事早已轻车熟路，便是他不经意间路过，也总是能听见一些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枕霞楼雅间外，他不过是推门慢了一点，至交好友、三年回朝，就听了个干净。

“非也，世事难料，眼下荆州局势紧张，就看皇帝的意思了。”不过林淼又想，若是皇帝出了要陶家人马再去荆州的心思，那老将军的打算就应该提上日程了。说实话，中军这一支骑兵队伍多是陶家府兵，并不在中军的编制之中，等老将军计成，这些人自然也是要回江州的。

军中局势如此紧张，老将军也必定不会坐以待毙，可能卫淮连二人突然来杭州就是老将军指示的，意在敲打自己。若是不按他的想法做，那么就要重回荆州。是在江州安逸度日，还是在荆州打仗，是要自己选吗？

马文才对荆州如今的战况了解不多，不过这事既然牵扯到陶家，他也就明白了，陶家在荆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荆州军的势力接管下来。皇权更迭，京中势力不稳，急召中军回朝，现在是又把这打算给拾起来了。

“如此说，你们今日是在商议这件事？”

林淼正色，“不错，那两位都是我的副将，大概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尼山告知我。”

“如此还是我打扰到你们了，怪我，原本只是想下山寻你，进了那……之后却发现是……那种羞于出口之地，怕你有违夫子教诲，做了不规矩的事。以后若要议事，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去了。”

马文才不想作假，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只是他要何时向林淼坦白自己知晓了她的身份，这一点他还没有想好。

“也对，我要是事先知道枕霞楼是烟花之地，必然会让他们换个地方的。但淮连做事向来有分寸，选择这里一定有他的道理。”

听着林淼一口一个淮连，还为其辩解，马文才心恼不已。

“既然眼下军中局势多变，你还是要早做打算。”

想着林淼在荆州时也是马上将军，这种事也不用他多虑。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没想到林淼如今都是将军了，而自己现在还是个学生，马文才心里难免生出一些挫败感。

“陶将军从军多年，怎么想起来尼山读书了？陛下大行封赏，陶将军该趁此时做出一番功绩出来，为陶家增光才是。”

此中曲折颇多，对着马文才打量的眼神，林淼却不好多说。先前说的那什么为了读书而读书自然是诓不住马文才的。

“老将军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这些做小辈也只能听着。不过文才兄，今日的事万不可向第三人吐露，且不说书院的人知道会怎样，山长要是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林淼的求情，马文才应下了，此事确实不能被第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