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扩大搜索范围,书房、卫生间、卧室,掘地三尺也没看到那几张合订起的订货单。 文英奇从昨天开始重新住回学校:“我们导员最近管得严,再夜不归寝肯定得训我,一天两三通电话打着谁顶得住。” 家里少了她叽叽喳喳颇显冷清。 电视闷闷的电流声响起,肖莎找的累了,无望之下怏怏不乐,破罐破摔看起了新闻。 屏幕上正播放着救人英雄家属采访,圆脸蛋儿笑容可掬的中年女人介绍自己家的小英雄。 “很平常普通的一个人——”马上就有西装革履的评论员接茬:“没错,一个平常普通的人,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爆发出那么强大的信念。” 他们开始全方位的介绍这位英雄如何如何伟大,接受过怎样的教育。 还谈起了英雄的姥姥姥爷,说他们年轻时就是侦察兵,壮举可以被视为英雄基因的遗传。 接着又聊起了人的两面性,几个嘉宾围坐在宽敞明亮的演播室,讨论起起因过程结局,并代表电视台为被救上岸的儿童、救人的电工捐款。 有句话说到她心里去了:“人是复杂的。” 她看过的新闻汗牛充栋,有些犯人的亲戚朋友会说此人为人忠厚老实,可他们的“事迹”和银幕上救人的这位截然不同。 不论是谁,都不会只禁锢在屏幕上凝结成一个永恒不变的画面。 她想到夏邻学的小姨,那天他们的交谈不算简短,期间还被人打断过。 有个头发盘的一丝不苟的粉衣护士来找她的笔,夏邻学小姨的态度很抵触,她说:“你过去都不来,你今天也别来。” 说着就要往外推人,等她把护士推走了,叹了口气从床头卸下支细长的中性笔交给肖莎。 她辩解自己偷笔是源于孤独:“除了邻学没人来看我,他们都讨厌我。” 她要走时小姨拉住她:“你还会再来吗?” “可能吧。” 肖莎回答的模棱两可。 “你可不可以替我多看邻学几眼,他是个好孩子,他真的很好。” 每个人眼中的夏邻学都不同,她认为他不怀好意,就有人坚持他本性纯良。 怎样定义真实?也许夏邻学的每一面都是精心伪装下的成就,也许每一面都是真正的他。 她说不清楚,她没有可缩小身躯的药水,进不到他身体里去窥探夏邻学隐藏的奥秘。 肖莎不知何时伴着电视吱呀作响的电流声睡得迷糊,多梦发汗。 文英奇买来的香薰,这牌子她听都没听过。 也不知她表妹在哪个犄角旮旯淘到,歪打正着对症下药,在她失眠的这些天里发挥奇效。 至少她闭上眼后瞎想的时长显著缩短。 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清醒,醒时心扑通扑通地跳。 梦里她总是反反复复地梦见叶子湖,辗转反侧,肖莎最终还是拎着厚重的手电筒决定去翻垃圾桶。 如果还是找不见订货单,那几万块的损失她也只能咬咬牙吞下。 * 如果运气好,在A区用以垃圾集中处理的铁皮垃圾箱里或许会有她要找的东西。 漆成绿色的梯形勾臂垃圾箱锈迹斑斑,带有腐烂变质的气息让人直皱眉头。 几只苍蝇嗡嗡盘旋。 深夜里她的手电筒如同一只挺拔的白色圆柱,将垃圾箱的铁皮外壳映地惊心动魄。 像一只张牙舞爪吞没天地的怪兽,足有一人来高。 垃圾箱里怕不是有野猫,撞向铁壁的□□泛起的回音在她耳边振荡。 肖莎踌躇着打退堂鼓,可想到让她肉疼的几万块,后天就要交单,硬着头皮也得上。 她的手电筒凑得越近越觉察不对劲儿,箱子里的不是猫,眼看是人。 他穿着原本整洁干净,现已凌乱不堪的西装埋在垃圾堆里,浑然不觉地翻找东西。 西装有几处已被薄薄的铁片划开,这套西装市值就已超过她的损失。 他的手是脏的。 沿着灯光她看清与狼狈的夏邻学不相符的几张纸,被挂在了铁皮箱前。 那是她的订货单,几张薄纸被捋平,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 手电筒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眉梢,夏邻学转过头来因不适应突然出现的白光,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睛。 看清来人是谁,他才显得窘迫,还有丁点儿一闪而过的错愕。 对肖莎重要的东西对他也同等重要。 有些事只要她动动嘴,夏邻学就可以替她解决,但她非要跟自己较劲。 做事分简单,困难。 简单,他联系供货商补足罚款最简单,但肖莎迟早发现。 他知道,她最不愿的就是欠他的情。 她那么不喜欢欠他的,那就把她的东西还给她。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说,这是他心甘情愿的。 她的订货单齐了,但他还有要找的物件。 夏邻学从垃圾箱里迈出来,掩盖自己的手足无措。 他身上也萦绕着难闻的令人想要捂鼻的气味儿,量他身形再翩然英挺,此刻也足够困窘难堪。 他谨慎地和肖莎保持一段距离。 隔着半米长,他攥着他们一起买来的平安戒指。 他是怪她的,她不是说过平安不可以随便丢弃?那她怎么轻轻松松就把它丢了。 红如丹朱的戒指就算被擦拭地干干净净,也显得太过邋遢啰嗦,露出杂乱的线头。 “只是开了几条线,没关系,可以缝好的。” 肖莎垂下手电筒,向他走近一步,夏邻学就猛地后退一步。 她只能立在原地看他低着头,流露出与年纪不相仿的青涩而迷茫的神色。 在舞剧的观众席肖莎装作不经意地瞥着他的脸。 依稀还能从他轮廓中分辨出已褪却的青春在他面容上曾停驻的痕迹。 他的耳背肌肤上有因乐声响起而竖起的浅似透明的绒毛,眼神柔和宛如一池静默的清水。 肖莎透过他的侧脸去想象他的少年时代,和现在她眼前的夏邻学如出一辙。 像是在说他很轻易就能被伤害,不是铁石心肠。 * 洗澡水热气缭绕,生烟般将夏邻学的身体笼罩在蒸腾的迷雾中。 水珠顺着宽阔的肩膀和坚实的胸膛流淌。 无处不在的香波味儿是淡淡的薰衣草香,多用来安神,可他却难以心安。 环顾着贴满大理石瓷砖铺着速干地毯的淋浴间,他产生了侵入她私人领地的道德抵牾,不合时宜地心动。 洗净了身上那股难闻的气息,夏邻学在镜子前目光浏览过充满生活气息的装潢以及她放在洗手台盖的严实的洗面奶。 一切井井有条,温馨和谐,她没有他常备的那些药。 “我洗完了。”他隔着隔音效果差劲的薄墙对在卧室整理订货单的肖莎说。 很快听到一声好,他心跳得厉害,但还是毫不避讳地迎着肖莎开门时有些尴尬的目光。 她不知道看哪儿,偏着头去找吹风机。 夏邻学脖颈上搭着刚开封的毛巾,长长的头发没心思剪参差不齐。 贴在额头前伸出蜿蜒的墨色触角,几乎要搭到他的眉心。 身上裹着勉强长至小腿的洁白浴袍——这都是酒店用品,肖莎趁着他洗澡,从楼下披星戴月紧急买回来的。 她敲着门告诉他:“我把东西挂门把手上了。” 卖她浴袍的阿姨以为是她用,浴袍拿成女款。 他曾经就在这张沙发上替肖莎梳开打结的长发,这是他们之间专属的文物,纪录了他们的史迹。 铺在沙发上的一条毛毯光怪陆离,看不出是什么花样图案。 夏邻学坐在毛毯前插电吹头发,越过阻碍视线的门扉看到肖莎又拿出她的药箱。 隆隆作响的热风似把遮蔽在他眼前的迷蒙吹散了。 肖莎拿着药箱来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吹风机,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用再吹了,吹得太干对头发不好。” 夏邻学任由她像检查商品是否过期那般悉心翻转角度打量自个儿。 他觉得这很公平,他也在打量她,目光肆无忌惮到他难以自控。 夏邻学手泡肿了,撞的遍体鳞伤落得一身淤青,有半片泛白的指甲飘摇着挂在手指边缘。 肖莎眼球发酸,小心翼翼剪掉他悬挂着的指甲,问他:“有天我结婚了呢?” 像是在调侃,又像是认真的试探。 怎么他才会死心? 即便你再好,不爱就是两个字,一句话那么简单。 “等你离婚。”夏邻学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肖莎。 她的长发也还没剪过,缺乏营养滋润已远不如过去倾泻如瀑。 隔着胸膛,跳动着被他糟蹋过的真心。 很快他回过神来警觉地问:“你不会是为了躲我,准备随便找个人嫁了吧?” “我还不至于傻到那份上。”听肖莎这么说,他才放下心来。 “那就好说了,也可以不等你离婚——你嫁给我,我就不必等了。” 随着他向沙发靠背那头一歪,夏邻学脑门上吹干的头发也吹落而下,他透过发梢的阴影凝注着肖莎蹙眉的脸。 这不是为他而痛苦,是因为痛楚也有通感。 她看到他磕碰的淤青,就好像也疼在她身上那样咬牙承受。 但夏邻学想骗自己:“她确实为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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