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陵渡（二）（1 / 1）

昙因三人寅时出的门，没想到这队一排，就排到了午时。

周围人声鼎沸，大部分人都在聊着最近的见闻。其中被提及最多的，就是九阙天日前下发的那则通告。

的确与月豕所说无异，概括起来无非三件事：

苦泠渊封印松动，九阙天唤醒神明，牡丹仙子将与上神成婚。

当今世人未曾经历过上古时期那场浩劫，记载混元异兽的典籍也很少，故对其凶险可谓一概不知。人们下意识地信任着仙族的能力，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危机。

至于神族苏醒，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多了颗定心丸。

但这第三件事，世人却似乎相当感兴趣。

——牡丹仙子大婚。

这位牡丹仙子魏紫可谓名震天下。她是当今九阙天帝尊商司阙的亲妹妹，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公认的三界第一美人。

魏紫生来体弱，刚出生不久就大病了一场，差点夭折。先帝尊疼惜她，以珍贵的九色牡丹为引，为她重塑了健康的身体。

牡丹仙子在民间声望颇高，粟襄城灯节就是为了庆贺她的生辰而创办。

这并不仅仅因为她貌美。事实上，仙族不喜喧闹，极少在凡间露面。

但牡丹仙子是个例外。

每逢世间出现灾情，她都会亲临尘世献舞祈福，足尖点过之地，枯木生花，亡魂安息。

一舞倾城，天下无双。这高居九阙天的牡丹仙子，不知是世间多少少年郎的梦中情人。

不过昙因对牡丹仙子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这些缥缈的人间传闻。她想起了一个人。

羽族族长，青蘅。

在一切变故未发生前，羽族世代隐居避世，行踪神秘。

那时昙因、花小雀、月豕三人刚离开頔云洲，四处游历。为了给花小雀寻找同族，昙因一行人曾拜访过青蘅。

青蘅生了张生人勿近的脸，性格倒是很善良随和，见花小雀与族人失散多年，对亲友手足之情十分向往，便认了她当妹妹。

现在想来，青蘅对他们这几个闯入羽族领地的不速之客多有照拂，也算是昙因离开頔云洲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这位羽族族长早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却一直未曾娶妻。旁人只当他一心专注于族内事务，不通情爱，直到有一日昙因找他商量事务，意外撞见他桌上一副女子肖像。

女子身着九层羽纱织成的舞裙，仿佛天上人间所有瑰丽斑斓的色彩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琼衣露重，粉面冰融，鬓上一朵娇艳的九色牡丹，将面庞点缀得更为姝丽。

这世间簪得起九色牡丹的女子，惟有九阙天那一位。

后来羽族出事，全族百来号人被擒上无悲台，昙因赶至九阙天苦苦求情，得到的却是众仙嫌恶的眼光。彼时她万念俱灰地往回走，与一架精致华美的步辇险险相撞。

仙侍张口就要训斥昙因的无礼，步辇上的女子戴着缀有蛟珠的面纱，只露出一点秾艳的眉眼，淡淡道：“无事。”

彼时昙因听见仙侍称女子为“牡丹仙子”,突然就想起了青蘅的那幅画像，还有对她的痴念。可身份地位悬殊的一仙一妖怎么会有交集？牡丹仙子或许根本就不认识他，更不可能施舍他一个阶下囚任何眼神。

也不知如今青蘅听到她将嫁人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不过眼下也没时间容昙因胡思乱想了。

排队排了一个上午，终于轮到了他们。

三人被领到一处僻静的棚屋内，一名身着道袍的小童坐在一张木桌后，让他们报上姓名、年龄、和籍贯。

这些在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月豕在三人中看起来年龄最大，他上前一步，道：“我叫阿月，今年十九，这是我的两个妹妹，名为小雀和云曰，分别为十七和十五岁。”

云曰二字合起来就是“昙”，昙因随口给自己起的新名字。

小童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扫到昙因，忽然顿了顿：“你是女孩？”

昙因容貌生得极好，肤凝霜雪，眼瞳黢黑，眼尾纤长，浓墨般的粗眉斜斜卧在上方，有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与俊秀。

这样的五官生在女子脸上，无论在哪儿都极为惹眼，昙因便换了身男装，虽也好看，却敛去了几分锐利锋芒，不会招来过多陌生视线。

昙因向小童颔首，解释道：“我们三人来自岭北山，那边实在苦寒难熬，身体娇弱的孩子很难活下来，故未满十六岁的女孩都当作男孩教养，着男装且习武锻炼。十六岁之后方可自己选择服饰。”

这倒不算胡诌，岭北山的确有此习俗，小童有所耳闻，点点头，将他们三人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名册上。

“……情况就是这样，父母带着我们外出做生意，结果半路遇到了雪崩，一个心善的老道士救了我们，还让我们来此处试试机缘。”

后面的籍贯背景月豕早就反复嘱咐过，等交代完，小童递了三张木牌，让他们后日再过来参加初试。

一切都还算顺利。

推门而出时，午时的阳光刺得昙因微微眯了眯眼。

她本体为优昙钵罗花，素喜在夜间盛放，以前还没离开頔云洲的时候，她白天睡觉，晚上起床活动，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野猫子。

不过现在正是初春，阳光虽和煦，洒在身上却意外的温和舒适，昙因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一阵风拂过，有什么东西忽然“叮铃”响了一声。

昙因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是早上在小商贩那里买的一串雕花木铃铛，铃铛底下的穗子上还栓着一只竹编蚂蚱，她伸手将它解下，指尖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

这类东西一般出现在幼小的孩童手中，花小雀和月豕只以为她闷久了想寻个开心，但其实，昙因不是买给她自己的。

恍惚间，她想起记忆里的一个人。

那人最爱这种春日的暖阳，时常拉着白天打瞌睡的她出门晒太阳。明明同她年纪相仿，心性却像灵智未开的孩童。

小商贩兜售的东西很多，昙因的眼神无意间扫过这铃铛和蚂蚱，只一眼，她无端地肯定那人一定会喜欢。

被困般离岛百年，她最终如愿以偿获得了自由，却弄丢了一个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存在。

昙因活了三百多年，做事随心，从不勉强，哪怕因为救羽族送了性命，也未后悔过。但若再给她一次选择，她断不会丢下那个少年独自离开。

花小雀见昙因发呆，轻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昙因收起那串木铃铛。

若有一日能再次相见,她会亲手将它缀于故人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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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时光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初试。

临行前，昙因手指掐了个诀，一道淡金色的光微微亮起，待光芒消失后，一片通体透明、周身镶嵌着浅青色咒文的琉璃羽毛缓缓浮现在她手心。

这就是羽族圣器青璃羽。

天下禽鸟一族本由上古神凰庇护，万年前，为避混元异兽之乱，神凰以自身心头血为引铸成此物。

青璃羽正可压制禽鸟骨子里的凶性，同时隐藏族人的气息。万年来，羽族即是靠着此物，得以在动荡的世间安居。

不过经逢百年前无悲台的劫难，羽族如今迁到了南方的忘忧境，忘忧境泉水可净化一切凶戾之气，青璃羽倒是不再刚需，但对于仍在尘世间行走的昙因三人，隐匿气息是非常必要的。

青蘅心细如发，也是考虑到这层，才托花小雀将此物交给她。

昙因咬破指尖，一滴血顺着青璃羽上的脉络缓缓流淌，那些咒文瞬间亮起，纷纷从羽身脱离，飞入三人眉心。

待光芒消失后，青璃羽黯淡下来，缩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琉璃片，昙因随手扯了根红绳，将它系在腕间。

至此，昙因、月豕、花小雀三人身上的妖息已完全被青璃羽封印，与普通人无异，但仍然不能过度使用妖力，否则会主动暴露自己。

这世间，无论是妖是仙还是人，修为都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自身根基，二是本命灵器。

重塑身体让昙因捡回了一条命，却并没有继承从前的修为。至于根基那是半点都没有，她现在和初化人形的小妖无甚区别，本命灵器玄朱弓磐青箭也早毁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般离岛的那株优昙钵罗花吸收了无数仙界灵气，故昙因这具新的身体灵力运转非常顺畅。若给充裕的时间让她重新修炼，未必不能恢复到曾经的水平。

山月泽倒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等再次赶到藻陵渡时，这里依旧热闹非凡，甚至比上回人更多了。

昙因道：“今日难道是什么节日吗？怎么这么多人。”

月豕拉了个路人询问。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才来此处的外地人吗？城里今天早上就传开了，重微上神和牡丹仙子将同赴山月泽祭神祈福，为下个月的婚典做准备。”

山月泽万年前为神族领地，如今上神苏醒，前去祈福倒也正常。

只是那重微……昙因眉心微蹙。

待路人走后，昙因叹息：“这重微上神应当是九阙天才唤醒的那位吧？这下麻烦了，我们不知他的根底，也未曾与神族打过交道，今日可千万别撞上这位人物。”

月豕和花小雀同样有此疑虑。但眼下退缩已不可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三人来到考点，核对完名字后，交上了前日报名处小童给的木牌。

修真界考核为分组制，每十二人一组。他们三人明面上的身份虽为兄妹，却也被打乱顺序分到了不同的组别。

参加完考核后，被选中的人留下，未被选中的则需离开。

月豕和花小雀的分组比较靠前，先她一步进入了考核场地。

昙因手腕上的青璃羽除了遮掩气息，还能帮她大体感知另外二人的情况。此刻青璃羽冰凉地贴着她的肌肤，十分乖巧安静，想来月豕和花小雀应该已经顺利留下了，暂时没有危险。

昙因一向引以为豪的好运气今天却仿佛失了灵，她十分不幸地被分到了最后一组。

粗略算了一下时辰，等轮到她，估计天都要黑了。

饶是如此也没办法，只能干等。

参加考核的人彼此之间都是竞争关系，因此十分警惕陌生人，不愿过多交谈。昙因周围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由于过于无聊，昙因便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人群。

凡人都爱凑热闹，更何况是传闻中强大而神秘的神族，以及名扬天下的三界第一美人魏紫。

昙因也打算一睹二人真容，不过比起好奇，更多的是忌惮。

她对仙界九阙天的印象实在是糟糕透顶，此番刚准备去山月泽，那边就来了一神一仙，且很可能打乱她的计划，想到这里就莫名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