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早春之时,冰雪消亡之际,不想这纷纷扬扬下起雨来,江南的烟雨里,墨色深处的青石板路上,又有多少离人叹息归期未定。 “小姐,进屋吧,下飘雨了” 我本想倚着门窗看屋檐滴雨,不去理会身后的人事,只是我门前鞍马已稀,烟火之味不似从前,若是为看这提前的江南烟雨伤了身子,到头来只得忙坏我那年事已高的乳母。 乳母替我关了窗,我坐在一旁,看香炉里的青烟徐徐,不知是我看走眼了,那烟火之中蹦出一个女童,样貌是像极了我。 十七年前,唐相嫡女唐孟染上异疾,中秋佳节已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之症。谁知一道士扔下一女婴于府门前,追那道士未得,唐相却已把那弃婴视为己出。 说来也怪,自那弃婴进府不到半月,唐孟的病却有好转,日日昏睡的唐孟也偶有睁眼,寻娘亲笑嘻嘻吵闹不停。唐相求问庙中高僧,高僧未答其问,只让他下月十五到庙宇相会,须带上女婴和唐孟前来。 十五已到,唐相怀里抱着女婴,夫人牵着唐孟一同进了庙中。高僧抱下女婴,从怀里拿出两块玉石,一块朱红带绿给了唐孟,另一块给了女婴。 “此女是唐小姐的保命丹,唐小姐一生劫难将施于此女命中,若想唐小姐平安康健成人,必要收留此女,若是丢失这女婴,唐小姐亦不久黄泉。唐相,此女与唐小姐命脉相连,贫僧赠予此玉便是斩断两人连命之情,偷天换日之意。此玉系于小姐之身,万万不能丢失,而此女先养于我庙中,待年且五岁,还望唐相派人来迎” 五年一晃而过,高僧也至圆寂之时,女婴与高僧感情甚好,自是不愿离庙。高僧送其于唐府门前,告诫女婴读经之事,系白玉于其手中,让唐相接过女婴便缓步离去。 也是这样的烟雨天里,女婴进了唐府,唤做唐襄,养于唐孟身旁,从此便是唐家的二小姐罢。 我从梦中醒来,乳母已睡下,推开窗,雨停了好些时候,正巧看见夫君归来。 知道他必是去王府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被王爷遣人送回,日日如此,王爷倒是不烦。 他也看到我了,我与他又是一月不见。想来也是可笑至极,自新婚那日起,我俩从未说过半字半语,今夜倒两两相望,生出一派别的情谊来。 他低头不知道是哭是笑,拔腿要上楼,我这才同他说话。 “公子可见我姐姐花容月貌一如当初?” “变了,王爷待她甚好,我已不如她的法眼” “公子自知我姐不愿见你,为何还执意前去?” “家里闷,你不同我讲话,我便去那寻欢,有酒有菜也还能见上你姐姐一面” “公子醉了,去二房那儿解酒续梦吧” “襄儿累了?” “唐襄不累” “那襄儿和我说说话吧,你的声音像你姐姐” “公子讲便是” “想来可笑,我一个落魄书生和唐府千金有染啊,终究是黄粱一梦。美人之心不可辜负,穷书生的心辜负得” “你可知你姐姐是何等讨人欢喜。那日我划船到江下,见唐孟一袭红裳,发上只余一把木簪,眉间点了二月红花,腰上系着一块朱红玉石,同你在岸边嬉戏打水花,她见我靠近,和你一同举起一块大石头朝我扔来,幸亏我往深处撑船,让船头偏了方向,不然那石头必定打在我身上” “自此你姐姐与我结下梁子。我到书院做书童伴读,你们两个女娃娃扮成公子模样混进学堂,唐孟顽劣捣蛋,总和别人打架,我呀总得帮帮她,谁知你那姐姐居然和我杠上了,说我瞧不起她,自此以后我再没好日子过了” “襄儿,可有话讲?” “公子,我姐还是欢喜你的,你去了多次她并未赶你出府,何必这般怅惘?公子说只要姐姐幸福就好,现在姐姐不幸福吗?” 我不知怎样形容今晚的月光,但我知道今晚一过,我的夫君不会在白天清醒之时给我好脸色看。此时晚风轻轻,楼下的人寻着干净的地方坐下,仰头看我。 “襄儿和唐孟不像。唐孟和我说王爷对她好,她呀撒谎还是那副样子,有天晚上我没喝醉,早早准备从王府回来,路上遇到唐孟。她极爱红衣,可自从进了王府后便不穿大红色的衣裳,那晚她穿的是襄儿喜欢的青衣,她依偎在我怀中,依然是那把简单至极的木簪,她问我为何不带她远走高飞,她说王爷待她不好,从未与她同寝而眠,总是喝得烂醉睡倒书斋里” “襄儿下来,下来我同你讲” 我下来,站在他身侧,听他讲。 “我与你姐姐还是到一块去了,每次王爷远门,我必与唐孟相会在碧池小楼之上。我真想带她回家,只是见了你不知怎么交代” “公子玩笑话,襄儿一直在楼上不曾看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 他笑得很开心,倚着墙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是听到我姐姐的小字:井衣,井衣…… 抬头让视线穿过这地方的门户,月亮属于夜晚,夜晚属于月亮,我叫小厮把公子送进二房那去,便出了府门去王府道谢。 婚娶之后,再见姐姐竟是在这样的夜晚,姐姐房里烛火通明,下人在外等候,贴身的丫鬟还是同我们一起长大的唐苠。我和唐苠坐在一块,姐姐坐在我们对面,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姐姐是我们三个里最大的,我是最小的。 “今天怎么愿意来我这里玩?你夫君可平安到家了?” 姐姐一如当年,爱着红衣,爱戴木簪,爱调香熏衣。想我出嫁前姐姐将她最爱的木簪镶在我的婚饰间,其实我知道那把簪子亦是姐姐和胡公子定情之物,可我不想拒绝姐姐,她一番美意我又怎会不懂她。用情至深的人,眼见要嫁与他人又怎得罢休。 “怕姐姐不欢喜我,特意让夫君来问,夫君说姐姐无恙,我便来了” “你身子骨可好?听王爷说你老在蓝田药房抓药……” 我身上总有些旧病未除,爹娘每月替我送来药方,嘱咐我爱惜自己,虽身在别处,要回娘家也容易,爹娘也一直让人捡拾我的房间,怕哪日我归来睡不了习惯的床。 “有姐姐在,襄儿会好的……” 夜半我也未归府,与姐姐枕着同一张枕头睡下,我们讲了许多,最终还是说到了夫君的事。 “姐姐,此事不小,若姐姐执意如此便大大方方来公子府上,襄儿没有话讲,姐姐让襄儿出嫁不就是这个目的吗?怎么又变了卦……” “你呀,我当然不怕你,就怕那个二房多嘴,公子讲过几日便打发她走,都这么些时候了也没看见动静” “我听奶娘说二房有孕,不能脱身” 那二房不讨我欢喜,怎得老说些刻薄尖酸的话来,每次乳母给我煮药她就指桑骂槐,说我无用败光家产,她却不知这家产竟都是我爹娘给我的嫁妆。好生没脸没皮,幸得我不爱下楼走动,独居小楼上不见她罢。 “哼,又是个靠生玩意上位的,我和你说,这个王府里也有个,王爷喝醉了居然被这个丑女人骗去,她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怀孕,要不是王爷不欢喜她,她定会靠这个孩子同我争位,你猜怎么着,王爷把她关在个小院子里养着,不准她出来见人,王爷还让我假孕,等时间长了还要塞东西,唉我真是可怜” “这不是挺好的么,不用痛也可以有孩子” “襄儿,我真对不起你,让你嫁了这么个没用男人,吃你的花你的,还不给你好脸色看” “姐姐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不知和姐姐讲到几时,只知道依稀听到姐姐梦中喃喃:“小月亮,小月亮…”我了无睡意,从床上揽了衣裳披着,小心推门而出,没有惊动那些打盹的下人,靠着记忆我寻到王府里的荷塘。 站在那许久,看着这水中的荷叶,解下腰间的白玉石和荷花绣面的香囊,握在手中觉得冰凉,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身后,想要转身之际,那个人说话了。 “是唐襄在此赏月看湖么?” 不必转身,我知道那不会出现的人又出现了,他走到我身边,我却没话再同他讲。我不知道讲些什么,和以往一样,面对如此殊荣的王爷,我只有怕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襄儿和以前一样,不愿与我讲话,襄儿和以前不一样,襄儿见我不高兴了”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把玉石系回腰间,掌心里的香囊只得紧紧握在手中,我不想让他看到,怕他觉得我很喜欢他送的东西。好吧,有一点点喜欢,不过只限于这个香囊。 “襄儿长大了嫁人了不能和我亲近了” “我怎么没发现,襄儿长大是真,嫁人……” “也是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转过身子,仰望那个如玉般温润的男人,甚至说出的话也不受控制,没个大人样子。 “可是他不喜欢襄儿,他窥伺王府的女人……” “他没有” “那你为何不同他一起入席?” “王爷吃人” “现在不怕我吃人了?” “这个还你” 我一手把香囊塞进王爷的手中,衣物都没有抓稳便要跑,一不小心踩着衣摆摔在地上,恰是雨后,泥新鲜得很,外衣上尽是污物。 “王爷站在那吧,唐襄可以自己站起来” 我执意与他拉开距离,他倒也听话没有上前,待我站稳后他才开口:“你过来” 我想向前跑却被侍从拦住,向左向右无路可走,只得乖乖往后退。站在他面前低头,我向来如此,不说话,能接受就不会反抗。 我只听到他长长地叹气,随后解开了他自己的外衣,把我脏兮兮的外衣拿下扔给侍从,又立即给我盖上他的衣物。他趁机把香囊又系在我的腰间,捡起我的玉石。 “唐相说唐孟和唐襄不能分离,让你常来王府陪你姐姐,你怎么就是不听?” “夫君来了就是唐襄来了” “对王府来说,胡公子和唐襄不是同一个人” “王爷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嗯,沈丹说你来了,我就想过来看看你” “唐襄不是小孩,可以照顾自己” “可是哥哥牵挂妹妹” 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到底还是不知道王爷什么意思。自我十二岁起,我和姐姐就同王爷一起读书,姐姐好玩,我总跟在王爷身后,父亲拿我开玩笑,说我愈发懂事知道保护将来的姐夫,我哪里是愿意跟着王爷,是姐姐总爱和胡公子在一块,哪里希望我在一旁跟着,没法,只得做王爷的小跟班,而且一跟就是四年。 王爷待我很好,他让我叫他哥哥,我却从未开口叫过。有时兴致来了,要喊他不知道喊哥哥还是王爷好的时候,就干脆跑到他跟前,拽着他的衣袖要他看看我找到的奇形怪状的什物。 现下无话可说,我只得揪着宽大的衣物不让它掉下来,同时又期望他能多说一些话。 “襄儿出嫁那天为何要哭?” 他问我的时候,我正好偏头看到假山背后的黑影,这才发现姐姐的侍女一直在此看管,而王爷也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唐苠。接着我就被王爷拽进怀中,惊慌失措脱离他的束缚之时,唐苠已经撒腿往姐姐那边跑去了。 “王爷为何这样?” 即使很生气,但面对这个人却说不出过火的话来,我不爱问他问题,是因为我不想知道结果,而今天不知怎么,我很想要一些答案,即使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问出口。 “我不喜欢你姐姐” “可是你这么做,姐姐会不开心的” “可是我很开心,襄儿也会开心” “唐襄不开心,唐襄和姐姐一样不开心” “你父亲说你是唐孟的护身符,果真没有半点假,你姐姐对你有半点好?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男人,让你盯着她想要的东西,她但凡有一点点关心你,就不会逼你嫁给那个没用书生” “不许你说我姐姐,不许你说我夫君” 我但凡有一点点冷静,便不会朝他扑去,没打着不说还把脚扭了,直接跌进他手臂间。我能感觉他也有怒意,见我要动手时没有闪躲,看我要摔时就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你要是真把那个书生当夫君就不会夜半来我府上” “要不是姐姐嫁给你我才不会来” “那你以前又为何要跟着我?” “姐姐让我跟着你”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说话生音越来越大,就像吵架一样,我瞪着王爷,王爷瞪着我。可是我还得扶着他的手臂,不然脚软就又会摔倒。 “你这么听你姐姐的话,那你姐姐让你给那个书生生小孩,你是不是也照做?” “我姐姐舍不得我痛,不会让我生小孩,就算我姐姐这么说了,我也会这么做” 我明知姐姐不可能这么说,他让我嫁给胡公子一是可以打着看我的名义与公子来往,二是为了我的自由,胡公子不会伤害我,而我也可以到处走动就像未出阁的姑娘一样。 “唐襄你就是你姐姐养的笨狗”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和姐姐关系好这不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么?为何在他眼里会滋生出那么多不合情理的臆想?我不想答话,却也没敢撒手把他推开。 “我要去我姐姐房间” “不许去” “那我要回府” “明天回” “那我睡哪?” “睡我房里” “我不能去” “为什么?” “姐姐会不高兴,夫君会生气,爹爹会教训我” “你姐姐没空不高兴,你夫君巴不得你到王府多住几天,我不说你爹爹就不会知道” “我不习惯” “撒谎,你去年还在那睡着不起来” “那时候我没出嫁” 其实我心里想去那里睡觉,姐姐的房间我第一次躺着不习惯,以前在王府一直睡那张床,而且那张床也好舒服。可是我不能去那里,姐姐一定会不高兴的,而且传出去爹爹知道了定要责罚我,哪有嫁了人的小姨睡姐夫的床? “我去你姐姐房里,你到我房里睡,这下愿意了吧?” 我真的很想点头,可是想到唐苠那个添油加醋的嘴脸我又不敢点头,我缩着头,朝前面的侍卫沈丹眨眼,可他却干脆转过身当作没看见,等我回过神时王爷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只得点头了。 这个人既不让别人扶我,也不让我扶着他,我刚要抬腿往前走,他突然蹲下身子,我都没扶到他的手臂就被他揽腰抱起,刚要挣扎他却不温不火地低语: “再动我就把你扔进荷塘里喂鱼” 不敢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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