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宸原本不想被陈岚收养的。 这个女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鲜亮的橙色裙子出现在沉闷的福利院里显得格外招摇。宽松肥大的长袍,放在别人身上像是罐饱满的橙汁,可穿在她身上好看得扎眼。 陈岚逆着阳光走过来,斯宸微微眯起眼睛,她的声音像橙汁广告里鲜美的橙子刚挨完榨压一样沁入耳朵:嘿,你想离开这里吗? 那天是斯宸入住孤儿院的第三十三天。却没人知道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斯宸经历了多少恶意为难。 陈岚走近斯宸时,风带来一股微凉的香气,让斯宸想到了蔚蓝的大海在晴空下迎风粼粼,金色和碧色交织,灿烂辉煌。 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说好。 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在地震塌陷的废墟里熬了四天,睁开眼发现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斯宸被医护人员检查确认身体无碍,只是需要恢复饮食好好休息后,乖巧地应下,然后悄悄守在挖掘完的废墟附近,断断续续地刨挖出家里的遗物。 破损的全家福,当时的小斯宸懒懒地不肯露出笑容。 母亲原本洁净芬芳的手帕,压在沉重的砖石下露出一个边角,想要拿出却撕裂开。 父亲心爱的花瓶,只能捡到几片小小的碎渣。 斯宸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家。天上一轮好大的圆月。冰冷的月光像箭一样穿进她的眼,她疼得落下泪来。 每天,每分每秒,抗震救灾的人们都在和死神拔河。可是天灾之下,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多上许多。没有人告诉这个孩子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幸遇难,人们顾不上说也不愿意说。 斯宸也并不开口问。她坚定地拒绝离开。所以十四岁的女孩像大人一样跟着抗震志愿者穿梭在一个个救灾帐篷里,沉着冷静地帮忙照顾受伤了的幸存者。 消毒,清洗伤口,换纱布,给幸存者喂食,安抚他们情绪……自己明明也还是个孩子,却能不哭不闹,镇定自若地拯救别人。志愿者和官兵们感激之余,也忍不住惊叹这个女孩到底拥有怎样坚韧强大的内心。 就这么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天,抗震救灾工作已经收尾了,她还是没有见过哪个帐篷里有她的父母。 当震区的负责人要把她安置到孤儿院时,斯宸淡淡地说好。 斯宸话很少,更不怎么爱笑,皎洁的一张小脸时常显得冷漠慵懒,看起来总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她聪明得近乎狡黠,对人永远保持礼貌客气,也没人能说出她哪里不好。 和她相处了几个月的志愿者姐姐特地跟福利院交代说她是失去了父母,才忧郁寡言。请院方务必多担待。院长自然和蔼大方地应下说好。 可福利院的孩子们未必能容得下陈斯宸。 长相出众,干净自矜,一副在家乖乖女,学校优等生的模样,势必是收养人愿意收养的首选。 福利院里三餐单调,环境局促,规矩多,要求严,在学校也被同学笑话看低,没有哪个孩子不想尽快从这里出去。斯宸到了孤儿院,如她所料地明里暗里被处处刁难戏弄。 所以当作为志愿者刚离开地震一线,回家休整了几天的陈岚打扮得漂漂亮亮问她想不想离开福利院时,斯宸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未婚未育领养孩子原本是不太合适的,可陈岚既然想做,就难说不能做成。 当她自报家门,抬出了父亲陈庆峰、母亲余晚的名字后,福利院院长和工作人员马上堆满了笑恭维起来,说原则上虽然不允许,可既然陈小姐一番善心,手续上咱们院可以想办法解决…… 虽然陈岚的父母还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年纪轻轻就要领养个半大孩子一无所知,但经过合议,斯宸的抚养关系马上就要归在陈岚的父母名下了。“很快就能办好的,陈小姐您放心,斯宸啊,跟着陈小姐生活要懂事啊……”老院长搓着手说道。 斯宸不是多事的人,从被收养到现在没问过一次“你为什么选中我?”她不问,陈岚也不提。 给斯宸安排房间,陪她适应新家,购置各种用品,办理转学手续,参加家长会,去了解现在中学生的课程安排,在商场里看着试衣镜里闪闪发光的少女,陈岚对自己选择的新生活非常满意。 只是某天,匆忙的电话中漏出一句“去学校接孩子”让一头雾水的父母被迫接受已经既定的事实。 斯宸功课优秀,乖巧听话,面对没见过面的所谓外公外婆也淡然处之,滴水不漏地表现懂事可爱。陈庆峰和余晚了解自家女儿的性格,再加上斯宸小小年纪失去了父母亲人,无依无靠确实让人可怜,也就不再说什么,安然接受了现实。 至于陈岚的婚姻大事,陈庆峰余晚的独生女儿,别说收养一个孩子,就是专职打理个福利院,也还是不愁嫁娶。陈庆峰只是和余晚悄悄嘀咕自己家的宝贝千金究竟几时才能遇到一眼万年的意中人。 每当这时,于远的名字很难不贸然闯入老两口的脑海,两人陷入几秒沉默便默契地别过脸各忙各的事情,把话题摁下不再提。斯宸没让陈岚费过一点心,母女二人的日子无忧无虑。这还不够吗? 直到,斯宸遇见了于明澜,于远随之出现。 斯宸很敏锐地就发现陈岚和于远不对劲,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心思细腻,推断出这两位的过往旧事并不难。 只是于远的妈妈张云歌和陈岚的母亲余晚又是一对刻骨铭心,惨淡收场的爱人。那就是他们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情了。 “不要害怕焦虑,失败,颓废和暴食症啊。你们都已经那么熟了。”陈岚点亮手机,看到屏保上的这句话。深吸一口气,一边从电脑椅上起身一边想着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肚子。拉开冰箱看着新堆满的食物猛然想起斯宸因为手伤所以今天也在家休息,拿出几盒水果准备洗洗端过去。 九月底,上午的大太阳明明晃晃,不防起了秋风,窗边的布帘被吹动,杯子里的水也摇漾着光。 乍离开了人声吵嚷又纪律严明的学校课堂,青天白日的,斯宸倒有些不知道做什么。 刺眼的太阳光照得书桌看起来暖融融的。从废墟里捡回的旧照片旧手帕碎瓷渣被陈岚妥帖地安放在相框里摆在斯宸的写字桌上。这样无所事事的闲暇里,人的思念防不胜防。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斯宸像是大梦初醒,寡淡的脸上悲伤无处可藏。陈岚试探的询问声斯宸不是没听见,但就是无缘由地皱着眉不想应声。 门外的陈岚把果碟放在了身边小柜子上便走了。斯宸抹了把脸。陈岚对她不错,可如果说不想亲生妈妈,那绝对是假的。 坐着出神一会,斯宸还是拣了本书看,没伤的左手握着笔一笔一划地慢慢抄写精彩的文字段落。半本看完,斯宸放下书慢慢试着左手涂鸦。不知道过了多半天,推开门想去上厕所,看见门边小柜子上码了果碟和纸条,陈岚的字龙飞凤舞,写午餐在餐桌上,心情不好的话就出门走走。 斯宸走出几步,听见陈岚在书房里模模糊糊地打电话,敲键盘。她在家放任自己思绪万千,陈岚却是被迫在家办公忙得不可开交。 斯宸再回房间后打开电脑搜索陈岚的杂志官网《iMake 》,她细细地浏览着主页推送:剪裁得体,颜色明快的新款时装,紧跟社会热点的话题文章,当红明星不为人知的秘密真心话,还有闲逸有趣的旅行攻略分享,实用可爱的生活妙招……连植入广告都巧妙妥帖,斯宸打量着长串的工作人员名字,首席主编两个字的冒号后面跟着的是一个英文名字 Ian。 斯宸捧着杯子喝水,盯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母,准备放下杯子时,瞟到自动登陆的聊天软件不知道闪烁了多久,点开,跳出几个对话框,班上几个说得上话的同学纷纷发来问候,手怎么样了要恢复多久啊需要我把今天讲的内容发给你吗你在干嘛呀,十一放假了哎有出去玩的打算吗…… 斯宸一个个礼貌地回复完,桌面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对话框,于明澜的消息蹦出来,没有旁人那些寒暄关怀,他不发一字一句,只传来几张照片。 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斯宸的课桌上,阴影之上的光雾里漂浮着朦胧的尘埃。 谁把课桌上的书立布置得高高低低,影子倒映着,像一阶一阶的琴键。 校园里高大的梧桐树撒下漫漫的树叶,有些叶片已经发白发黄。 放学后人快走光的楼道,零零散散的光影光斑。 是斯宸缺课的一天里,错过的小美好。 斯宸挪开视线,望向窗外。风适时吹进来,把她看了一半摊开的书掀翻到尾页。 泛旧的尾页页码旁,落着一个手写的“Ian”。 斯宸叹了口气,思考于明澜知不知道他借给自己这本旧书的来源。 于明澜人干净简单,成绩优异,篮球游戏也样样精通。对所有人都友好礼貌耐心微笑,假装听不懂活泼女生的示好,在男同学的起哄里给出最合适的台阶让所有人都体面。 看似完美,但也不介意露出些斑驳可爱的小马脚。 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小声冲你笑着说他昨天通宵看球赛到今早上五点所以一会数学课需要补个觉麻烦你帮忙盯梢看着老师; 体育课假装弄伤了脚去找老师告假早退,临走前拎着书包哎哟哎哟,扭头做个鬼脸告诉你其实是要去电影院赶着看心仪的漫改电影; 一些活泼鲜亮的小事让近乎无瑕的小说男主角变得生动自然,自然到正正好好和青春期女生的无限美好的期待相契合,分厘不差。 陈斯宸和于明澜都是学校的传奇人物。高一转学来的双子星,高二齐聚文科班,两位并列第一名每个学期一起霸榜,一起致辞,一起分享学习经验,一起走上主席台领奖,一起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和来学校视察的领导合影……各科老师甚至教务主任私底下也不得不承认收到这样的好苗子属实是学校运气爆棚。 人言纷纷,有人觉得这是势均力敌的竹马青梅,有人觉得是狭路相逢的竞争对手,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有磕Cp的,也有怀揣心事默默腹诽的。好听的难听的话斯宸和明澜都听过不少,两个人默契地不以为意,人前人后彼此彬彬有礼,时间久了倒让闲言碎语的人觉得无聊。 打破两人间屏障的是初春某天,陈斯宸在活动室为校庆日排练节目。女声独唱,斯宸嫌难度太低没意思,借来了钢琴,这样就可以一个人一直在凉爽舒服的活动室待着,随便弹点什么打发时间都很惬意。 于明澜上完课好巧不巧地来路过,在门口默默听了半个多小时,被弹累了起身伸懒腰的斯宸看见,犹豫了一下,斯宸冲他招招手。 明澜进来,小心地坐下试了一遍钢琴琴键的音色,手指一下一下戳在键盘上,把斯寓刚刚弹的一个小节(四个音符)小心翼翼地重奏了出来。斯宸歪着头看他:“你多久没练琴了,弹得这么生疏。” 于明澜笑了笑说,“没学过,听你弹的,就记住了。” 斯宸挑眉:“你真没学过就能记住弹出来?” 于明澜低头抚弄琴键:“每个键都有自己的音调。记住它们,然后照着每个音符的位置次序和停顿时长,弹出来,就好了吧。但我还不识谱,这个难吗?” 斯宸倚着钢琴悠悠看他:“那你,想学吗?” 于明澜看着斯寓被窗外夕阳映照得灿烂又模糊的侧脸,弯着眼睛笑道:“好啊,你教我。” 然后上课就变得更枯燥乏味了。于明澜缺席的课堂,老师失去了热心捧场的爱徒,学生们没有了可以借用的参考答案。 北方的春天略有些短暂,明澜感觉他们才刚熟识,就被暑假分开。 放假那天,天气提前开始燥热,每一个人都兴奋不已,老师们也在期待着可以休息的长假。 打扫完卫生,布置完作业,大家背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四散而逃。 于明澜刻意躲出去佯装上厕所,等人都散去,才看见他牢牢挂心的那个座位,早已空空如也。桌面光洁,只有窗帘的影子晃晃悠悠倒映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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