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高正帆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大颗的汗水不住地从他那已初具“地中海”之态的脑门上滚下来。 关城在他对面坐下：“高院长，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您是自己说，还是等我问？” “不不不，关警官，不是我！你们一定要查清楚，我跟这件事情没关系呀！”高正帆脑门上的汗越流越多。 “没关系？高院长认识字儿吗？还是说需要我找人帮你念念这上面的东西？” 关城话音刚落，庄勇就走到高正帆面前，把几张打印纸重重拍在他眼前。 高正帆只看了一眼，顿觉眼前一黑，其实从今天傍晚尚洁出事起，他心里就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了，只是没想到警察竟然查得这么快…… “怎么样？高院长，上面的内容是不是你发给受害人的？”关城问道。 高正帆惊恐失措地盯着打印纸上那些被橙色荧光笔标注出来的文字—— “尚洁，你是个好学生，今天的事算老师不对，我给你道歉，你不要说出去，以后咱们外院的各种奖学金和保研、评优选先名额都是你的。” “有种你就说出去，你想毁了我，到时候你自己的名节还能剩多少？！” “你以为我能在青城教育界混到今天的地位，全靠白道上的东西？你要是还这样不识时务，到时候不光是你，我能让你跟你父母都好看！” …… “看完了吗，高院长？再问一遍，这些东西是你发的吗！”高正帆抬起头来，面前的庄勇面色铁青地问道。 “不是——是，是，是我发的，但是警察同志，我跟尚洁这件事和今天的事真的没有关系啊！” “那你跟她这是什么事？” “我们，我们是存在一些私人感情上的纠纷……但，但我真的没杀她！” “具体是什么纠纷？你为什么在信息中威胁她？” “我们……没——” “高正帆！”坐在桌子后面的关城陡然提高声量，把本来就已经六神无主的高正帆吓得一个哆嗦。 关城恢复到正常声量，盯着高正帆一字一句道：“别给我废话，现在，立刻把你给被害人发的这些消息以及背后的原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清楚，你跟被害人有什么纠葛，是□□，还是猥亵，说清楚！要是让我发现你有半句谎话，警方立刻就以威胁恐吓罪、故意杀人罪对你进行刑事拘留，听明白了吗？” “故意杀人罪”几个字彻底击垮了高正帆的心理防线，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滚进他的衣领：“我交代，警察同志，我都交代。” “那事儿发生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前，那应该是个周末，那天晚上我有个应酬，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吃完饭想起来有一份要签的文件放在学院办公室了，就回学校去拿。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拿完文件，看见对面的学院团委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顺便推门进去看了一眼……” “继续说。”庄勇道。 “然后我打开门看见那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尚洁，当时她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不少团支部的学生档案，我想着应该是院团委的老师安排她整理材料来着，她睡得挺熟的，从我进门的时候就一直没醒，然后，然后我就——” “然后就怎么了？” “我，我……我当时喝了点酒，脑子不太清醒，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高正帆面如死灰却还在忙不迭地为自己辩白，“警察同志，我还记得当时尚洁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挺……挺透挺薄的，而且当时都快晚上十点了，她一个女生在那儿睡得不省人事的……” 庄勇有些听不下去，刚想说什么，身后的关城忽然一拍桌子：“问你她穿什么了吗？少扯闲篇，交代你自己的犯罪事实！” “是，是，”高正帆又被一惊，唯唯诺诺道，“然后——我就一时没控制住，可是谁知道我才刚上手，她就醒过来了，开始反抗，一开始我以为这丫头也只是半推半就的。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拼命反抗，所以…最后挣脱掉跑了，所以警官，我其实没有犯罪啊！我那顶多，顶多算是未遂！” “有没有犯罪事实你说了不算，我们自然会调查清楚，那些微信消息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后，我本来以为就那么算了，毕竟我也没实际做什么，可谁知道下一周的周一，尚洁竟然主动打了电话到我办公室。” “她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说我那天晚上对她是…是□□未遂，要求我主动向学校纪委和党办交代问题接受处理，还说否则就要把这件事当做刑事案件去报警。” “你按她的要求做了吗？” “没有……” “所以她一直咬着你不放，因此你就给她发了后面那一系列威逼利诱的信息？” “是，是……不是！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啊，警察同志，我那天晚上就是那么鬼迷心窍了一下，而且实际上也没捞着什么便宜……”高正帆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可谁知道，谁知道那丫头竟然那么坚决，这事儿要是被捅到学校里，我的事业、名声和学术就全毁了啊！” “你威逼利诱，可她却软硬不吃，坚决要走行政或者法律途径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你见无计可施，怕事情败露毁掉自己的前程，所以就下毒杀她？”庄勇问道。 “不不不，没有，绝对没有！我真的没有杀人！后来我是给她发了那些信息，不过她一条也没有回复过，我没办法，又通过她的辅导员，约她到我办公室面谈过，当时我们那件事已经纠缠了有快半个月了，不知道是我发的那些消息起作用了，还是她自己也想清楚了，毕竟这件事要是真的曝光，对她一个女生的名声也不好——”高正帆说罢，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眼关城。 “什么条件？” “她让我帮她转专业，从外国语学院转走，换个学院。” 庄勇接着问道：“你答应了？” “我当时是答应了，但其实这事儿比较难办，因为现在学校里转专业都是有要求的，不光要成绩达到专业前百分之三十，而且需要提前跟原学院提申请，打报告，接受新学院的面试等等，尚洁的成绩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们学院大二年级下学期转专业的申请期已经过了，分给各专业的名额也是有限的，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也已经早就公示过了……但我当时为了稳住她，还是先答应下来了。” “她跟你提这个条件是什么时候的事？”关城问道。 “这个不久，也就大概一个多周前吧。” 庄勇看了一眼关城，发现对方正盯着审讯灯下高正帆有些过分苍白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杀人！虽然她这个要求难办，但我已经在替她想办法了，我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杀她呀！你们一定要明察啊！” 关城忽然站起来，冷不防地问道：“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你在干什么？” “五点到六点？那时候我在学院开会，一直开到六点半我接到院长的电话，说有个学生在课上发生突发情况晕倒了，让我接待市局的警官们去现场看看情况，才临时结束的，参会的学院领导和老师们都可以证明！” 关城走到高正帆跟前：“毒是不是你下的，我们自然会继续查。” 他极具压迫感地看着对方：“但是□□未遂、威胁恐吓罪你一个都跑不了。庄勇，先把高院长带下去吧，然后通知他们学校。” 关城回到那间会议室的时候，秦以歌正在刷着手机，虽然警方已经一再要求在场的学生们禁止随意散布、传播本案相关的信息，但在这个充斥着自媒体的互联网信息时代，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几乎是没有可能被完全封锁住的。 更何况事件的知情人们还是一群精力、想象力都过剩，自诩可以为正义和真相发声的高校大学生。 作为一所声名在外的北方老牌985高校，青大大二女生在学校被投毒并在课堂上当场毒发的相关词条已然登上了同城热搜。 秦以歌的手指滑过屏幕，边刷新界面边看着词条下微博上“人均福尔摩斯”的网友们的一条条各式各样煞有介事的推论。 她把网友们的评论一条条看过去，忽然感觉到身边气场有异，猛地一回头，鼻尖微微擦过关城的衬衫袖口。 秦以歌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往后撤了几公分。 关城却依然一脸不以为意地站在原地：“走吧，我送你。” 秦以歌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去哪儿？” “回家。” 秦以歌抬头望向对面的男人：“尚洁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抢救，暂时没有新消息。走吧。” “不用了，你继续忙案子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秦以歌拿起旁边椅子上的包：“对了，如果尚洁有什么新情况，麻烦告诉我一声。” “太晚了，我送你。”说罢关城拿起车钥匙，长腿一迈，先走了出去。 秦以歌只好跟上，她把手里还亮着的手机屏幕熄灭，不知道刚才在浏览的内容被对方看到了多少。 时间已过了午夜零点，夜很深，青城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楼层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秦以歌走出公安局的大楼，关城的那辆大G已经停在门口。 男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的手指间插着一支烟，香烟末端的光亮构成了这刚刚开始的漫长黑夜中让人无法忽略的一点星火。 秦以歌拉开车门上车，关城把烟熄灭。 午夜已过的青城仍未完全沉寂，大G在时疏时密的车流中再次驶向青大的方向。 “想到什么新情况了吗？”沉默中，关城忽然问道。 秦以歌摇摇头：“没有。” “尚洁身边你们学校的人里，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可疑的对象？”关城继续看似随意地问道。 秦以歌再次摇摇头：“暂时想不到。” “比如你们学校的老师，尚洁的同学什么的，可能跟她有利益冲突或者纠纷的？” 女人还是摇头。 “今天为什么装不认识？” “……”秦以歌面色茫然的转向他，好像不明白对方怎么就突然从询问案情相关跳到了这里。 关城面不改色，秦以歌只好道：“我以为今天那种情况下，你不太会想跟前相亲对象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关队长。” 关城刚想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是庄勇发来的信息：“关队，核实过了，今天下午案发之前，高正帆确实一直在开会，本人没有离开过会场。” 看来那个道貌岸然的副院长虽然是个衣冠禽兽的伪君子，但确实还没有胆子对别人下杀手。 关城放下手机：“所以在秦老师看来，我就是个普通的前相亲对象而已？” 秦以歌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这时关城的手机又救场般地响了。 关城直接习惯性地按下接听键，高凌的声音从车载蓝牙里传出来：“关队，我们已经通过校园监控核查了今天下午尚洁的行动轨迹，其中重点核实了砷化物的大致摄入时间段，也就是下午的5：00-6:00这段时间里的内容” “讲一下具体内容。” “受害人下午5:00下课后跟他们学生会的几个同学在学校食堂用过餐，食堂内部监控和一同就餐的学生们的反馈中都没有发现异常，5:35食堂门口的监控拍到他们用餐结束从食堂出来，然后尚洁返回寝室拿上晚课需要的教材和笔记，再之后就是5:45的时候，外国语学院一号教学楼，也就是今晚他们上晚课的那幢教学楼门口的监控拍到了受害人进楼的画面，也没有异常。”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时间段内找不到受害人具体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摄入的砷化物，根据受害人同学们的证词和校园监控的拍摄画面也无法锁定任何嫌疑人咯？” “是的，关队。” “知道了。”关城眉头微皱：“她回寝室拿书和进教室之后的那两段时间呢？” “回寝室拿书的那段时间虽然没有监控，但根据尚洁的室友们反映，尚洁回去拿了书包就走了，整个过程比较匆忙，在她们的印象中，这段时间内，受害人没有任何进食的情况，虽然校园里没有能覆盖到宿舍楼门口的监控，但我们在从宿舍楼到一号教学楼的主路上发现了受害人的身影，时间是5:40，这说明她室友们说的情况是属实的，被害人确实并没有在宿舍停留很长时间；教室里有监控，根据监控画面，进入教室后，受害人也没有进食行为，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生任雨娇也说，这段时间里，尚洁除了中间和她聊过几句天，一直在整理笔记，甚至连水都没有喝过。关队，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在食堂吃饭的那段时间——” 关城道：“食堂有监控，又是多人一起进餐，可能性不大。教室里，她们聊天具体聊的什么内容？” “啊？哦聊天啊！说是聊的给他们上课的秦老师，就是说老师很漂亮之类的——哦，对了关队——”这时高凌忽然想起来另一个需要汇报的问题：“还有你刚才让我查的青大家属院的——” 听到这里，关城忽然眼疾手快地切断了车载蓝牙，在秦以歌疑惑的眼神中把手机拿到耳边：“刚刚信号不太好，你重说一下。” “你刚才让我查的青大家属院门口的监控录像，秦老师是今晚5:41出的小区门，5:45进入学校大门，5:50进入上课的教学楼，在那之前，今天下午小区正门的监控没有拍到秦老师有其他出入行为。” “知道了。你们再继续查学校监控，扩大时间范围，梳理被害人今天一整天的活动轨迹，发现任何可疑情况随时汇报。” “收到！” 关城挂断电话，秦以歌忽然问道：“所以现在能确定尚洁被害的时间是今晚的5点到6点？” “嗯，这个时间段应该是被害人服下有毒化学物质的大致时间段。” “那现在的问题在于确定她具体的遇害时间和可能的嫌疑人，是吧？” “对。青大校园里的监控没有做到全覆盖，所以现在我们对被害人的行动轨迹还存在盲区。” 秦以歌忽然安静下来，关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车窗外马路上星星点点的莹亮：“而且我们现在也不知道砷化物具体是跟什么食物一起摄入，最终导致她中毒的。” 一片沉默，过了片刻，关城才听到旁边的人自顾自道：“最可疑的时间段应该就是5点35到5点45这十分钟的‘盲区时间’，可是十分钟不到能干什么呢……” 关城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这时秦以歌忽然转向他：“所以尚洁有没有可能就是在这十分钟内服下了什么带有砷化物的东西？” “有可能。”。 “嗯。不过她具体吃了什么？具体的时间、地点？是自己吃的还是什么人给的…” 关城听着秦以歌继续说道，心里不禁有点纳罕这个不久之前甚至还被他列为怀疑对象的女人突如其来的主动。 刚刚有人不是还一直装无辜来着吗…… 秦以歌继续道：“回宿舍拿书的过程是比较匆忙的，室友也反映没有吃过东西，所以这段时间也可以先暂时排除，那就只剩下从宿舍楼出来，走到教学楼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尚洁是独身一人行动，确实比较适合下手。” 说到这里，秦以歌忽然有点职业病似地转头去看关城的反应。 在确定了对方其实在听她说的话，而并没有出现类似于课堂上学生走神或敷衍的状态之后，才继续道：“从女生宿舍楼到外院一号楼的距离，正常速度的话，也就走五六分钟左右，这五六分钟之内能吃什么呢？况且还是刚刚吃过晚饭的时间——” 关城问道：“她吃下去的东西无非就是两个来源，“来自自己”和“来自他人”，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性更大？” 秦以歌低头沉吟了片刻答道：“我觉得‘来自自己’的可能性不大，五六分钟的时间内，她要从宿舍走到教学楼，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出校门买吃的还是光顾学校内的超市、食堂等等，时间上都是完全来不及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吃的她提前自备的食物，比如小饼干、糖果之类的。但是这类零食一般都是单包装并且随身放置的，旁人不太容易接触，而且既然她们刚吃过晚饭，所以她一定要在赶着去上课的路上吃这类东西进而导致中毒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就还剩下‘来自别人’这种可能——” 关城没想到秦以歌竟然还分类讨论起来了，一时间也有点忍俊不禁。 秦以歌瞥到他不太严肃的表情，却当没看到似的，继续说：“我觉得有人在去教学楼的路上直接给她吃的这种可能性也不太大，如果这样做，万一有了目击证人，直接就被铁板上钉钉了，风险太大。而且也有点突兀。” 其实秦以歌分析的这些，关城也并不是没想过，恰恰是刚刚被秦以歌否定掉的那些“不太自然”的可能性，让他感觉到这段盲区时间内的疑窦丛生。 “所以呢，秦老师？”车流随着前面路口亮起的红灯停下来，关城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方向盘。 “所以——”秦以歌好像也有点顿住了，她轻轻偏过头，无声地望向车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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