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青被生生气晕了。 在晕倒的期间，她忽然梦见了往事。 魔族受天道的束缚，大多寿命不过数千岁，无法同天界之人，有上万年甚至与天地同寿的绵长岁月，魔族历史上唯有两人中能够长生，一位是上古魔尊，但他于上古年间便被诸神合力诛杀，而另一位便是穗青的父亲，如今的魔尊伏世。 即便身为魔界公主，穗青也没有她魔尊爹爹那么好的气运，她也只是那无可避免的大多数。 穗青从小便觉得她爹爹不是普通的爹爹，他与其他人的爹爹都不同，或者说他与其他人就不一样。 彼时小穗青第一次在学堂里得知，伏世能活的很久很久，而她只能有千年寿命，便哭着跑回魔宫找伏世，她抱住他哭湿了一片衣襟。 “爹爹，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吗？” 可那时伏世却跟她说，“虽然穗青活不了那么久，但爹爹可以想办法带去偷时间。” 然后她便得知，人界的时间与天魔两界不同，在家里待上一天，人界一年都过去了，如果在人界待上一年，那么就能偷三百多天的时间！ 从那以后她便常常拉着伏世在人界小住，虽然长大后渐渐明白那只不过是伏世为年幼的她，编织的甜蜜美梦，但她却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充满着烟火气的地方。 不知回忆了多少过往的事，梦境突变。 穗青强撑开眼，却看着自己的身体正步步登阶，眼前只有台阶，身侧是空的，抬头又是看不清边界数不清的台阶，这台阶似是悬在天上。 这是天阶，穗青认得，她在登阶？ 不对，这不是她？ 这是谁？ 一步两步的，不知走了多久，却仍看不清边界，她好累啊。 又瞬间被一片漆黑笼罩着，什么都瞧不见，似乎只隐隐听到了伏世在对她说：“人间自在，只愿你逍遥一生……”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 太暗了，穗青什么都看不见，仓皇之中，她想寻一片光—— 卧房之中，穗青仍原样躺在昨夜晕过去的地方，只是身上盖着绒被。 忽地，少女眉头紧锁，额角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半梦半醒之间，她猛的坐起来，手中掐住一个法诀。 “焚天之焱，燃！” 穗青顿时睁开眼睛，手中维持着施法的手势。 窗外天光已大亮，屋内除她以外的人，都似乎被她吓了一跳，纷纷盯着她。 穗青顾不得在意他人的眼光，脑海中飞速旋转着。 是爹爹救她的吗？ 即是如此为什么不带她回家？为什么将她留在这？ 天界此前抓走穗青，追其因由，是伏世对天界宣战，而天界在战前给伏世的威慑罢了，至于这仗究竟有没有打起来，打到哪种境地，在洞中混沌度日的她自然是不得而知。 她的脑海中一瞬间思绪万千，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念头，魔界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房内，一名大夫向昨夜那位月白外袍的男子作揖，说道：“郜公子，恕在下才疏学浅，我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脉象，但若从从症状上判断，姑娘是血液亏虚又劳累过度，再加上情绪激动以至肝气郁结，这才让她昏睡不……啊，如今既然苏醒，只要多休息切勿再动怒即可。” “无妨，有劳您了。”男子说完，便派人送走了他。 昨夜剑指穗青的男子正坐于桌前，说道：“师兄，你就是太过仁善，明知是妖邪，还白白浪费大夫的时间。” “还不能确认她的身份，还是不要妄下定论。”那位被叫做长思的男子淡淡开口，他的声音清润悦耳，宛如竹林清风。 “那罗盘测不出她，若是凡人，怎会没有气息！” 屋内只剩三人，男子声音愈来愈高，却正好将沉浸于自己世界中的穗青叫醒。 冬日的天，屋中即使生着暖呼呼的炉子，地也是冷的，穗青越冻越精神，意识渐渐回笼。 屋里两人都背对着她，但她没心情和他们吵架，也没能力跟他们打架，侧目打量了他们一眼，很快又趴在地上，转过身阖眼装睡。 等到两人转过来，看到就是背对着他们，窝在被子里的穗青。 “姑娘既然醒来了，就聊聊吧。”那名叫郜长思的人，淡淡地戳破她。 穗青一阵糟心，随便搪塞道：“没醒，别打搅病人休息。” 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拢了拢身上的被子。 那青阳宗的弟子，对着耍无赖的穗青冷哼道：“如此放肆的妖邪，可真是第一次见。” “能把我直接气晕的，你倒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你——” “陆离。”郜长思出声打断了他。 原以为取弓之行应是不是什么难事，结果却倒霉的却碰见宗派的弟子。 在人间，穗青最烦遇到这群修仙的，狗皮膏药一群，成天喊着除魔为道，铲除妖邪为己任。连自己除的什么魔，卫的哪门子道都搞不清楚，不知是谁教他们的烂口号。就这质量，怪不得近些年再没听过有什么飞升的。 见两人都不说话，穗青又自觉没意思，一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一坐不要紧，转头与站在一旁的郜长思四目相对时，才是真真吓得快要再次晕过去。 这人穗青不仅见过，她还知道此人是谁——仙界战神，霁寒。 穗青大惊，“霁寒，你怎么在这！” 昨夜取弓被抓，精力全在持剑的人身上，穗青被他气个半死，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还站着郜长思，也就是霁寒。 穗青印象中就见过霁寒两面。 一次是数百年前，天魔两族战场之上，当时的天界帝君派其长子霁寒前线和谈，彼时的霁寒还只是天界少君。 伏世心血来潮，把还在游戏人间的穗青抓来，扯什么他们家派孩子谈，自家也派孩子谈，彰显诚意公平。 战场之上，狂风四起，四处是飞沙走石。 穗青从小野疯了，那时她觉得即使天塌下来，还有父尊顶着，就像被娇弱的花，来到危殆的原野上。可站上战场，她是公主，是魔界少尊，是他人眼中魔界的未来，背负着众人的期冀，穗青站到阵前，感到第一次的畏惧和胆怯。 而对面的霁寒身披天界战甲，虽仍是少年，但满天黄沙之中，仅是身姿也显得凛凛正气，阵前谈判不备兵器，即便如此，还是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宛如真正的战神。 所以就那么一次，穗青退缩了。她躲在伏世身后，羞于自己露怯，半步不愿上前。对着霁寒，也头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分明只差十几岁，偏生人家就那么威风。 伏世也没强求，笑着对她摆摆手，放她一马。 那日以后，穗青才开始踏实修习，不过和玩乐相比，倒也没那么上心罢了。 但霁寒却实打实在她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伏世笑她是被霁寒刺激到了，但此后不过多久，霁寒便成了天界最为年轻的战神，给穗青的冲击感更盛。 另一次是在几十年前吧，东海龙主的万岁寿辰上，远远瞧见了一眼。 于人群中，最为耀眼的俊逸仙君，神清骨秀，长身玉立，只是背手站在那，便是风景。 所以她此刻见到她的少年阴影，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化成灰都认得他。 如今霁寒就在眼前，一个是烜赫的战神；而她，法力全无的废人一个，还是天界逃犯。 她穗青何德何能，战神亲自下界来抓她，随便派几个天兵天将就好了嘛！ 穗青正神游之际，却不见对面的两人也如见鬼一般瞧她。 郜长思皱了皱眉，但仍维持着君子风度，温声说道：“姑娘是否是认错了人？” “不可能,即便化成灰我也能……”穗青猛然一顿，也顾不得分寸，直勾勾的盯着郜长思，“等等，你——” 无半分仙气，周身只有灵力，这压根是个凡人啊！穗青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消化这件骇人听闻的事。 凡人寿数百年，却尝人间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天界众仙，只有犯下极重罪孽，才会被贬入凡界，受轮回转世之罪。 但他是霁寒啊，这像话吗？ 天界的人是都失心疯了，即便了天大的错，也不至于把战神贬下去吧。 穗青还陷在惊骇中，郜长思轻声唤她。 “姑娘？” 穗青回道：“叫我啊？哦，我有点走神，咱们继续。” “那个，抱歉认错了，还以为是故人。”穗青清清嗓子，含糊的把这件事混过去。“你们不是想聊吗，想说什么说吧。” “……” “妖女，你夜闯郜府究竟意欲何为？”那名为陆离的男子大喝一声。 连战神都成了凡人，穗青一瞬间感觉自己格外有气势，对着吼她的人翻了个白眼。 “收起你那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我取我自己的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随后又斜眼撇他，冷冷说道，“还有，我是魔，少一口一个妖女叫着，有没有教养，至少你也得叫魔女。” 穗青直白的挑明自己的身份，显然是出乎了这二人的意料，郜长思还算接受良好，而另一个愣在原地没能缓过神来。 毕竟人界鲜少能见到真正的魔族，大多是修魔的人或妖怪。 “抱歉，怠慢了姑娘。还未向姑娘介绍，在下郜府郜长思，这位是我师弟陆离。”郜长思随后又说，声音温润，“我们并无为难姑娘的意思，只是姑娘夜闯我郜府，在下实属有些惶恐，姑娘说取回自己的东西，莫不是藏于密室中的神弓。” 提起此事，穗青又是一肚子火，气到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往旁边一踹，恶狠狠地瞪着他，“废话！我说你们家什么人啊，占上别人的东西当自己宝贝，臊不臊！” 郜长思看向穗青作了个揖，正色道：“姑娘误会了，这神弓也是近日才误被我郜府家仆发现，只是这消息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因而有不少人铤而走险，想据为己有，我和师兄也是误以为姑娘是歹人，这才误伤姑娘，实属抱歉。” 他站在穗青身前，不卑不亢，一身的温雅端正，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天界的那位淑人君子。 “师兄，她是魔族，空口白牙的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说是她的就真的是吗，你休要被她惺惺作态蒙骗了。”陆离急急忙忙喊道。 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穗青对这贱嘴是忍无可忍，正想骂回去，郜长思却先他一步治住了陆离，“陆离，别再说了。” 陆离自然晓得他这师兄的性子，只得怏怏闭嘴。 郜长思坦坦荡荡，“神弓本就不似凡物，姑娘既能直接找到机关的存在，说明定是与它有渊源之人，我信姑娘是神弓之主。” “同时即是我与师弟误伤了姑娘，郜某自会补偿于姑娘，姑娘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向郜某提出。” 穗青眼睛一亮，补偿！ 她如今一无所有，口袋空空，凡人出行还需要盘缠，更何况如今她几乎是需要靠双腿走回魔界，这一路上定是困难重重，她还没来的及想以后的事，居然有个大肥羊直接送上门了。 是该把宅子要回来呢？还是多要点财物呢？ 穗青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心里盘算着要点什么才是最划算。 片刻无言后，忽然，一个前所未有的荒谬的主意浮上心头。 穗青甚至被自己的大胆吓到了。 她下意识地盯着郜长思，宛如看见肉的野狼。 老实说，穗青对自己还是很佩服的。 正经魔没点胆子谁敢叫天界战神来给自己当护卫。 虽说郜长思只能算半个霁寒，但架不住他长着霁寒的脸啊，糊弄糊弄小妖怪或是土地仙什么的，都方便许多。 况且有战神护体，就是天兵来了也不敢随意伤她，危难时说不准还能做保命符。 不管霁寒是因为什么下界成了郜府公子，总之只是个修仙的凡人，她穗青虽然眼下也仅仅是凡人之躯，但倘若以命相搏，也能伤他个神魂俱灭，而天界绝不会就这么弃他，只要把他握在手里，还愁天界不降！ 她是在赌，赌人间的他也是君子，会信守承诺。 眼前这二人还在等她的回话，穗青回过神来，正好与郜长思四目相对。 “我想到了，我要你做一年我的护卫，你能否答应啊” “护卫？”郜长思没料到穗青提出这种要求，语气里透着股不可置信。 “是啊，我前段时间收了点伤，身子骨有些孱弱，要不然也不能让你俩这区区凡人伤到我不是”穗青站起身，走到郜长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故作老成，“我看少年骨骼惊奇，是个做护卫的好苗子，我也没什么需要的，就你来做我的护卫吧。” 郜长思还未回话，这陆离倒是气势汹汹冲上来，“简直是痴心妄想，我师弟乃堂堂青阳宗宗主座下二弟子，岂能屈尊做你的护卫，任你这妖女揉圆搓扁！” 穗青皱着眉头。 都说了是魔，还叫妖女，这小修士真是欠教训。 “我还是堂堂魔界公主——”穗青一时气急，竟差点嘴快露出真实身份。 身份还是藏起来好，这名头打出去，天界的人不就得找上门了。 穗青立刻打住，改了口，“——座下第一大侍女。” 陆离冷哼，“不过小小侍女。” 不是，侍女怎么了？ 在魔界，所有少女都以能成为她的侍女而骄傲。 穗青白了他一眼，“看不起啊，你还没资格呢？” “我怎么——” “首先，你是男的。”穗青挑眉，堂堂正正的说着。 被穗青绕进去的陆离，瞬间哑口无言。 哼，还治不了你了。 “我应了。”郜长思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 穗青这时还未反应过来，这旁观的陆离又叫出声来， “长思！” 郜长思却好似没听到，目光落在穗青的双眼中，又重复了一遍。 “姑娘，我说我应下了。” 哦，他说应下了。 什么，他应下了！ “你这就答应了？这么爽快？”穗青一愣。 “左右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道姑娘是从哪来，又要到哪去。”郜长思回道。 穗青犹豫片刻，若是说目的地是鬼城，这两人定会猜到自己要回魔界，万一这中间，宗门弟子惩奸除恶的心思又死灰复燃，在这路上捣乱。 随即她便皱眉，这事绝不能说太细，既如此，到时随机应变吧。 穗青微微抬眼，露出一副相当坦然的神态，“本姑娘人间游，所去之处皆凭心引，没有固定的地点。” “这样啊，”郜长思顿了顿，“正午将近，我们聊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的名讳，若不便相告，请恕在下无礼。” “我叫……鲜于穗青。” 穗青无姓，买下这栋院子前，曾让伏世帮她取个响亮的姓氏，伏世含笑帮她选了“鲜于”这个姓氏，说是适合她。 “好，鲜于姑娘——” “打住，叫起来不怪吗，就叫我穗青就好。” “好，穗青姑娘。” 屋子里，被冷在一边的陆离悠悠开口，“我还在呢，尊重下我好吧。” “谁，谁说话。”穗青装模作样掏了掏耳朵。 陆离：…… 郜长思被穗青逗乐，清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却正巧被穗青看到。 天，这战神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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