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阁内间。 步兰心下正想着秋鸿,冷不防一道娇俏软糯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姑娘,奴婢给您送了安神丸。可是要现下服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直到耳边这娇憨的音色散去,步兰才看到一双桃粉缎面的绣鞋款步行来,她懒散的抬眼望去,恰巧看到对方眼中划过一抹未曾掩饰干净的不屑。 步兰将这抹不屑收了个彻底,而后笑了。 说起来她也真是够傻,太子和皇后欺她也就罢了,怎么连一个小丫头的耀武扬威她都收拾不了呢? 因为不会?好歹步兰也是安国公嫡女,国公府后院唯一的主子,操持中馈平衡内院的事不说信手拈来,至少也能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因皇后教导她要恭孝仁厚,要宽以待人,所以步兰就由着这小丫头作威作福,甚至在她嫁于太子后,一跃成为侧妃,不止一次当众折辱于她。 如今再次听到侍砚的声音,步兰冷冷一笑,慢条斯理的问道:“我记得方才取药的是侍墨,怎么转头来的是你?” 侍砚尚未觉察出异样,虽说这话问的突兀,但她素来机敏,一瞬间便想好了托词:“回姑娘的话,适才侍墨姐姐身子不大爽利,奴婢便暂代其劳。” 步兰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带着书香世家熏陶出来的墨染矜雅,只是听在侍砚耳中却突的一紧:“不大爽利?是看话本看昏了眼,还是美人榻睡折了腰啊?” 这话分明是暗有所指,莫非姑娘知晓她方才的躲懒了? 侍砚不由有些紧张,小声道:“奴婢……” “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步兰丝毫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当即起身,臂上的双层广纱垂落,宛如流雪倾泻。 扑通一声,侍砚被她夹怒含威的话激的直接跪了下来,却听步兰又道:“偷奸耍滑是其一,冒名领功是其二,至于其三……” 步兰走到她面前,望着侍砚头上那枚多宝簪,眼中的寒意更甚:“这刻着瑞兽纹的簪子也是你能戴在头上的?单凭这个僭越之罪,我便能直接将你送到慎刑司!” 雍国尊卑之别严明,祥瑞纹样一向是王公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普通人家若是私自描用,轻则毁物罚钱,重则有可能被指控谋逆! 侍砚这下是真的慌了,她知道步兰一向不介意这些尊卑之别,所以才敢堂而皇之的使用越制的饰品,但这仅限于民不举官不究,若是真闹起来,自己只怕是要吃官司坐牢的! 她平日里没那般大胆,时刻带着这发簪,只是专门打听过,知道今日太子会来安国府看望步兰,才特意做了番精致的打扮,不曾想就被人抓了把柄。 思及太子,侍砚好似抓到一点灵光,立时眼眶一红,委屈道:“奴婢自知失了礼数,姑娘罚我我也是认的。” “只是如今端午在即,皇后娘娘点名要姑娘送上一副贺图,奴婢虽说驽钝,但到底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些许日子,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姑娘……” 侍砚好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补救道:“姑娘自是可以惩治奴婢的,但到时候娘娘的脸上只怕也不好看啊。” 这倒是真提醒步兰了,上一世,也是因为皇后时常提起侍砚,才使她对后者另眼相待,以至于冷落了真正待自己好的侍墨。 她点点头,转而来到案几前。 侍砚见状,以为自己得救了,满心欢喜的抬头,恰见步兰将一台尚未干涸墨汁尽数泼在那幅碧艾菖蒲之上。 她的表情凝固了。 紧接着,这幅满是墨渍的贺图便如蓬草破布般,被步兰随意丢弃到侍砚面前。 步兰完全不睬侍墨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好一砚上等的徽墨,就这般被糟践了。 她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桌上的颜料,头也不抬道:“知道你是皇后娘娘的人,我也不为难你,簪子折了,衣裳脱了,绣鞋褪了,取个火盆,自个将这些东西烧了,然后去后头领罚。”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又冲她笑了下,精致的眉眼一展,秋水盈月,不尽风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侍砚背脊一凉:“不过贺图可得好生存着,这可是要留着在端午佳节呈送给皇后娘娘呢。” 点绛阁外,侍墨正面含隐忧的瞧着房门,能让姑娘动怒的事情绝非小事,若是气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她又不敢逾距,只得在门外焦急等待。 蓦然,房门被人从里头推开,侍墨打眼瞧过去,却被吓了一跳。 只见方才还春风得意的侍砚此刻眼眶通红,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甚至连鞋子都被脱个干净,只穿着素白的足衣踩在地板上。 侍墨震惊道:“侍砚……你怎么这般模样?” 侍砚抱着衣服,尽管气急,却依旧不敢怠慢那幅已经污了的贺图,眼看被一向看不惯的侍墨看到这幅模样,侍砚又恼又羞,哭着跑回了偏房。 不明所以的侍墨看了看侍砚离去的背影,最后还是没有追过去,既是从姑娘房中弄成这幅样子,那姑娘定然有自己的深意,她还是留下来侍候的好。 就在她这般思考时,突然有个守在院子外的二等丫头快步来到她面前,低声通传道:“烦请告诉姑娘,太子来了。” 因着侍砚出门匆忙,不及关门,故这丫头的话便顺着热风吹到内间,令正在收拾笔墨的步兰为之一顿。 依着时间来算,上一世太子来此,是要请她看画。 说是看画,其实是太子要借她的名头收拢人心。帝王亲封的扫眉才人绝非虚衔,这是对步兰学识的认可,是一枚无形的金字招牌。 她虽为女子,却也是同皇子们出入皇家书苑,经翰林鸿儒点拨出来的学生,且那教书的太傅同她父亲相交甚笃,曾当众宣布收她做关门弟子,加上帝王对她的宠爱,可以说,步兰的墨宝对天下大多仕子而言都是一块含金量极高的敲门砖。 这些学子平日里见不着养在深闺的步兰,却可以同太子攀附,而太子要培养亲信,自然也要收拢这些初入朝堂或家世不凡的学子,这时候,就需要借步兰替他造势。 步兰如画的面庞上覆上一层寒霜,上一世她由着太子吸血,以至于到后来有了“扫眉只为须眉笑,墨印更胜官印通”的讽言,不仅使她声名不堪,更使帝王脸上无光。 而如今…… 她看着特来通传的侍墨,随意理了理鬓发,淡然道:“既是太子莅临,那便去吧。” 眼看着步兰移步出门,侍墨迟疑道:“姑娘,您不先梳洗一番吗?” 她知道太子同步兰关系亲厚,且沾着皇亲国戚的缘故,太子来安国府探望步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往常太子来时,步兰总会描眉点唇,精心侍弄一番。 如今却只是便服素髻,甚至方才小睡一番,连面都不曾拭,步兰一向知书达理,便是见其他客人也不至于失礼至此啊。 步兰神色漠然道:“我在家中见客,做什么要为旁人费累自己。” 侍墨怔了下,总觉得自家姑娘有哪里不大一样,但只是片刻功夫步兰便已然走远,侍墨忙收敛心思,蹑步跟上。 现下正是未时,火轮高悬,炎阳四溢,步兰没走几步便出了层薄汗,当即对太子愈发积恶,后者出宫必然是让宫人执伞抱冰的,自己为何要放着冰室不坐来应付他呢。 思及此处,她脸色亦变得不善,步入正厅,见了太子连礼节也不愿敷衍,只是略一点头便到主位上坐下。 秋昭今日只是一身常服,宝蓝锦缎的圆领袍衬得他愈发挺拔,有匪君子,如松下泉,面如冠玉,长眉漆目,倒是一副绝好的皮囊。 只是,见多了他表里不一的狼顾之相后,步兰只觉得眼前的人较之牛头马面也不遑多让,况且若论皮囊,还是那更似当今圣上的七皇子秋鸿更得她青眼,高鼻阔唇的披甲将军不比油头粉面的书生好看得多? 想到秋鸿,步兰因为要见太子而郁卒的心情有了些许明媚,倒也缓解了秋昭的些许疑惑。 方才步兰发髻松垮,衣饰随意的模样尚是他头一次瞧见,最是克己复礼的书香小姐突然对他冷脸相迎,秋鸿心下奇怪,却又因着这从未见过的模样有了些许惊艳。 他听对方道:“太子前来有何贵干?” 秋昭咳嗽一声,回过神来,想不明白相处这么些年的少女为何突然让他心旌荡漾,这使他原本的敷衍中难得多上些许真心。 “多日不见,想来瞧瞧你。” 步兰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心知对方定有未竟之言。 果然,秋昭的下一句话便是:“正巧我前日新得了几幅画,都是些清客们做的,他们家世不甚显赫,请不起什么名师,你是这方面的好手,帮着润色几笔,然后提个署名可好?” 提了署名便是经了她的手,日后便可借她的名头,或典当银钱,或攀附关系,更有甚者,能直接借着这层关系找到她家门递拜帖,简直比天子门生的名头都好用。 步兰看着被宫人送至面前的书篓,淡笑一声,放下手上的茶盏,轻声道:“不好。” 秋昭闻言怔了怔,突然再次仔细将步兰瞧了瞧。 她向来通情达理,从不因旁人的夸赞或欣赏动摇,但其实,步兰骨子里是孤芳自赏的,那些书生才有的风骨在她那里不减丝毫,只有面对秋昭,才会流露出独一份的温柔。 这份区别对待起初秋昭还是新鲜的,但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习惯了对方的予取予求,也习惯了自己的随意依赖。 然而如今,那双卷睫清瞳中再无他的倒影,只有一片荒芜到寸草不生的冰霜漠色。 秋昭旧不曾被这般拒绝,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他本想借喝茶掩饰尴尬,却发现从始至终,就没人给他奉过茶,仿佛他的存在被刻意忽视一般。 面对这般境况,秋昭的脸色终于缓缓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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