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一百零六年,朝廷颁布新令:每于天子诞节,召请天下僧至殿庭,试以经律论之义十条,全通过者即赐紫衣。 天赐一百一十八年,秋风瑟瑟,落叶清扬。 忘尘一袭紫衣,超尘拔俗,衣摆镶嵌着简单的金丝边,迎风而归。 云烟寺门前的扫地小和尚撇见一抹紫色身影,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兴奋蹦至他跟前:“忘尘师兄,你回来啦?” 忘尘清冷疏离的眼眸朝弥真淡淡一撇,微微颔首:“嗯。” 弥真对忘尘冷漠的态度并不在意,他扔下手中的扫帚转身往寺庙内奔去:“忘尘师兄回来啦!” * 慧智方丈的寮房内,两人相对而坐。 慧智方丈左手轻抚右手衣袖,为对面的忘尘倒上一杯茶:“这次下山有何感获?” 忘尘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举茶杯,垂眸轻吹漂浮于茶水上的茶叶,轻抿一口,缓缓道来:“徒儿同往常一样,为福州县的县令大人诵完经便回来了。” “嗯。可知为师当年捡你回来,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忘尘?” 十八年前,慧智方丈外出游历,在大雪纷飞的雪地里捡到还裹在襁褓里奄奄一息的小忘尘,他的母亲被冻死后都还一直保持着怀抱他的姿势。 当时忘尘怀里有一封信和一个锦盒。 慧智方丈将袖口中的信封和锦盒拿出,递给忘尘:“如今为师归还于你。” 信封经过十八年的沧桑岁月,拿出来时纸张已然泛黄。 “泣泪成珠无人归,忘却红尘终余恨。” “当年你的母亲定是被人所伤,才写下如此绝笔。你不说为师也知道,暗地里还在寻那负心人是吗?”慧智方丈已过花甲,虽是个了却红尘的老和尚,但许多事他看得比常人更通透。 “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忘尘对慧智方丈的教诲牢牢谨记。 不止寻那负心人,他还在寻十二年前救小兔子的那位名叫“青璃”的女子。 锦盒里是一块玉佩,应是忘尘身份的象征:“这块玉佩价值连城,你的生父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慧智方丈轻叹,“若你心还在红尘,就算置身佛门终不能皈依,不如下山去寻。如若你了却红尘,归来之时,云烟寺内大门会随时为你打开。” 忘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烟消云散,起身合掌对他一拜:“待弟子完成心中所念,定会归来。” 忘尘踏门而出,紫衣下摆随风轻扬,随人而去。 * 夜幕降临,弯月高悬,血红瘆人。 青璃坐在灵夕宫内院的青玉石桌旁,双手支撑脸颊沉思。 这十八年来,父皇母后的关系一直很恩爱,根本看不出有何感情破裂的迹象。 不得不说母后的妖身隐藏得很好,她时常在暗中观察,都快将她盯出个窟窿来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唉!”也不知道这是青璃的第几万次叹气了,她似乎很久都没数了。 “璃儿,在叹何气?”灵夕温柔的声音从青璃后方传来。 青璃将头从双手上抬起,寻着声音来源望去,脸上挂着欣喜:“母后,您今晚没在父皇的寝殿歇息?” “没。”灵夕眸中夹带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走至青璃身旁坐下,试探性地询问,“璃儿,母后且问你,最近身体可有何异常?” 青璃一愣,暗自猜测她问这问题有何深意,嘴上却回答得模棱两可:“璃儿身体似乎确有不适......” 灵夕闻言瞳孔微微扩张,语速加快:“可是燥热难耐?” 此时,血红的弯月越发泛红,竟照得这灵夕宫内院血光衬现。 在这之前,青璃是没有任何症状的,可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现如今竟觉得浑身血液沸腾,最终聚集于胸口,闷胀难忍。 见青璃面色不对,灵夕唇角轻颤:“璃儿......母后对不起你。” 灵夕说着说着眼眶微红,竟哭了出来。 青璃心中不忍,扑进灵夕怀里,闷声询问:“母后可是桃花妖?” 感受到灵夕身体明显一僵,青璃坐直身子认真说:“母后可否细细道来,这关乎你的性命安危。” “其实,我不是你的母亲。”灵夕尽力掩饰痛苦,拉起青璃的手,“你母亲是个普通凡人,你也是。她在你出生那日便去世,我乘机顶替了你母亲的身份。” 青璃手指微微蜷曲:“我不是妖?” 不对,这不对,命格上明明显示自己是妖。 看出青璃的疑虑,灵夕流泪解释:“我身负诅咒,成年之后,每年今日便会浑身燥热难忍,如抽经扒皮一般痛不欲生。” “若是想和青城共白首,我必须将妖丹转移至他人之上。” “我当时并未犹豫,直接将妖丹输送入你体内。当时想着,你至少在这十八年来是没有痛苦的。” “可是......” “可是这十八年的相处,你我早已有了不可割舍的母女情义,是吗?”青璃柔声询问,听了灵夕的话并无责怪之意。 可她越是这样,灵夕便越愧疚,她泪流不止:“可你已满十八岁,今夜你......呜呜呜,都是母亲的不是。” 青璃再次抱住灵夕:“母后,您就是我的母后。我很庆幸替你挡了十八年的痛苦。”她浑身渐渐泛起痒意,如千万蚂蚁攀爬,“女儿不怪你,只是,这事千万不能让父皇知道。” “嗯。”灵夕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她也有私心,她想要知道青城如今爱的是早已去世的灵夕,还是陪伴了他十八年的灵夕。 她隐瞒了十八年,活得却很累。 她总觉得,青城目光虽是停留在自己身上,却终究不是在看自己。 可自己又能如何呢?她根本不敢将埋藏于黑暗中的秘密公之于众。 青璃浑身的痒意逐渐被刺痛替代,她身体颤抖起来,浑身如蚂蚁攀爬的痒意逐渐变得似被其狠狠撕咬,她唇色愈发苍白,可还忍不住调笑道:“只要死不了人,我定能忍受。母后,您承受这样的痛苦多少次了?” “四百。”灵夕流着眼泪轻轻抱住青璃。 “也就是说,您有四百一十八岁了?”青璃轻笑,比天界的自己还小,“那您是如何爱上父皇的?我想听听。” 青璃不过是想转移话题罢了。 她如今疼痛剧烈,根本无多少力气,她已将身体重心尽数压至灵夕身上。 灵夕何尝不明白,她缓缓道来:“心动那日也是如今日这般血红弯月高挂,当时我虚弱无力,已化为原型。最终是他,在外出游历时将我拾起,并未伤害于我。也是那日,他风度翩翩的模样深深地印入我心底。” 说到这里,灵夕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转瞬既逝:“可惜最后我化为人形再次去寻他,他早已心有所属。” “你生母之死并非我所为,我不过是乘此机会顶了她之后的人生。” “可在他眼中,不过是拾取了一朵桃花且未摧毁于它。于他而言或许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之后恐随意将你丢至一旁,并未上心。”青璃声音逐渐变得虚弱嘶哑,脑海中却一片清明,这灵夕并不知道,在他得知真相后会何等残忍地对待于她。 他爱的从始至终不过是凡人灵夕罢了。 “并未上心又如何?这十八年来我们很是恩爱,这便足够了。”灵夕嘴上虽是说着足够,可她知道,自己并不满足,她想得到青城真正的爱。她真想赌一把,赌他知道自己其实叫小桃后,说这十八年来已爱上自己。 “母后,千万不可道出真相,否则,他定会杀了你......”青璃终是痛得沉受不住,晕死过去。 “所以,十二年前,去云烟寺替青璃求慧智方丈收留她,便是因此原由?”一道冷若冰霜的沉厚嗓音从灵夕宫门口传来。 灵夕浑身上下似是被千万冰锥所刺,遍体生寒,她双手紧紧环抱青璃,并未回头:“你都知道了?” 被他发现自己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灵夕竟觉如释负重,如今青城作何选择,她都配合。 青城一袭黑衣,缓缓从暗处走出,绕至灵夕跟前。 他负手而立,虽人至中年,却气质犹存,魅力依旧。 他启唇,声音骤冷:“我不怪你顶替她十八年,可你不该动青璃。” “我错了。”灵夕伤心至极,哭出声来,“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云烟寺佛光普照,能生养生夕,将青璃送去,定能......” 灵夕话音未落,便被青城出声制止:“你若真有办法,又怎会痛苦四百年之久?留存于她体内的可是妖丹,而云烟寺内皆是佛像,她又当真能去?” “阿城......”灵夕伤心欲绝,试图伸手去拉青城的衣袖,却被他无情扫袖甩开。 青城上前,从灵夕怀中夺过青璃,横抱而起:“璃儿不忍你死,但我再不想见到你,你且离开吧。” 语落,青城抱着浑身肌肉震颤的青璃,大步跨出灵夕宫,朝灵夕丢下一个冷酷绝情的背影。 * 青璃意识再次回归,浑身似是被五马分尸后又将残肢重新拼凑,痛得她无法呼吸。 马蹄声以及车轱辘的滚动声传入耳中,身体偶尔随着马车颠簸几下,震得她五脏六腑似也跟着在疼。 青璃眉头紧锁,缓缓睁开那沉重的双眼。 “公主!您终于醒了!”荣嬷嬷的声音比起十二年前更加苍老,她老泪纵横,急急跪在马车榻边查看青璃的身体情况。 “荣嬷嬷?”青璃嗓音沙哑,说出来的话似乎卡在喉咙内,怎么也蹦不出去。 荣嬷嬷见状立即在身旁小案桌上端起一杯茶,轻轻将她扶坐起:“公主先喝茶,只需先听老奴说。” 青璃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朝荣嬷嬷缓缓点头。 荣嬷嬷开口解释:“圣上昭告天下,青璃公主身体抱恙,遂命皇后带其前去昆仑山求医。可皇后已被圣上逐出宫去,无人知晓其原因。如今他命老奴随同公主暗自前往昆仑山,驾驶马车的车夫是老奴的儿子,如今只得靠我们自己了。公主,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六岁那年一身湿透回宫也相安无事,为何突然身体说抱恙便抱恙了呢?” 昆仑山?父皇定是想让自己去寻求剥离妖丹之法。 “我......不知道。”青璃神色复杂,青城虽未赐死灵夕,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过了十八年的好日子,终是要到头了么? 马车忽的急停,青璃手中的茶杯未拿稳,洒落至地,缓缓滚落入马车门帘外。 “哟,马车内是何人,何不出来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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