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皇宫。 赫连铎看向镜中的自己。 修长的手指点点眼下，轻叹口气，又点点，见眼下熬夜的青黛色仍未褪去，又深深叹了口气。 “陛下快别戳了！”赫连铎身边的大宫女厉姑姑厉声制止。 “快用热巾子敷敷。”再戳，眼袋垂到脸颊去，人家小姑娘更嫌你老了！ 当然厉姑姑自然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不由分说的将热烘烘的巾子盖到陛下的双眼上，另一边儿利落地拿起油皂打泡，几下，细密的泡沫在手中汇成一捧，厉姑姑粗暴地糊在赫连铎脸上。 回手一掏，寒光一闪，手上多了个小巧的匕首。 围观的侍卫看那一闪而过的寒光跟着发憷。 姑姑却不为所动，在皇帝脸颊比划两下，唰唰——唰唰—— 四下，泡沫连着青色的胡茬一同褪去，露出赫连铎更显光洁白皙的脸颊和下巴。 “陛下您下次出宫好歹提前通知奴婢一下，奴婢给提前准备准备，也好给您收拾得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从一个月前，这陛下就开始不对劲儿了，先是不顾劝阻要刮去胡子。那胡子可是之前陛下蓄了两年的，每日由小太监拿剪子仔细一根根修剪的。 而后，宫里又是莫名其妙地总是见不着陛下的人影，尤其是这一个月的下午。 别的宫人察觉不到，可厉姑姑可是从陛下太子时期就伺候在身边的，她立刻觉察出不对味儿来。 欣赏几眼自己的杰作，就见上半张脸盖着巾子的陛下嘴一抿，也不说话。 又装木头脸！ 掀开巾子，原本泛着青黛的黑眼圈褪去些许。厉姑姑拿着剥去壳的鸡蛋，双手并用，熟练的在陛下眼周打圈。 “熬夜批折子老得快，以后有了皇后娘娘，陛下也不怕天下百姓说你老牛吃嫩草。” 厉姑姑的嘴也忒毒了。但想想，也就姑姑敢这么规劝陛下了。最近几日陛下总是深夜还在御书房批折子，有两夜甚至御书房的灯就没熄灭过。 但宫人们不敢多嘴，于是纷纷垂下头，装成聋子。 腾地起身，赫连铎两个眼圈红红的。 “呦——陛下被奴才气哭啦？” 您还知道自己年纪大呐，终身大事儿可抓点紧吧！ 更为毒舌的话厉姑姑并没有说，因为陛下皇帝的身份，但她心里却依旧是这么想的。 “不是气的，是热气蒸的。”脸又是一板。 “好好好，是热气，是热气。厉姑姑您快退下吧。陛下，外面已经准备好了，咱快点出宫吧！”小桂子赶忙插嘴。 宫里又是好一番折腾。 申时，小桂子望着策马出门的陛下缓缓舒了一口长气。 一刻钟，“连城阙”已策马飞奔至“连家”，将马匹栓在小院，他步行前往宋家。 “连家”坐落在学府路尽头，在一间间低矮的院子中毫不起眼。走到宋家又要一刻钟。 赫连铎脚步快，步子也大。 过去的一个多月，每天下午他都在学府路上匆匆行进，像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学子一般。 求学之人时间紧迫，连午饭很多时候都是拿着包子在路上吃的。 他路过的时候路上摆摊买画的青衣书生还跟他打招呼，嘴里嚼着馒头支吾不清。 “唔唔——”这是青衣书生在向他打招呼。 “连弟。”赫连铎笑着回他，顺势掐了一把他脸蛋。慨叹—— 娃娃脸真显年轻。 两个明明都是二十四，青衣书生就是看起来刚刚弱冠。 一口馒头噎住，青衣书生险些噎死。倒不是因为嘴里的馒头而是连兄的出格动作。 连兄没事儿吧？他今天亢奋过头了！ 瞪大双眼目送这位走过，嘴里的馒头良久才记得下咽。 在宋家门前停下，当——当——当——赫连铎叩响门环。 “连先生，您来啦。”门房引他进内院。 宋家还是往日那般，没什么大变化，这几日宋夫人给他休假，他连着几日都没来。 细看下来小变化也是有的，前院的影壁左右新添了两盆应景的秋菊。 绕过垂花门立刻有宋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来领，一前一后沿着抄手游廊走，经过小书房小丫鬟也没停。 “不是上女红课吗？” “不是，今日叫先生来是来结课的。” 闻此，赫连铎一路挂在嘴角的笑，陡然凝在面颊上，像油脂泼入冷水一样凝固。 秋日昭昭，下午的太阳打在人身上更是令人发热，发胀，晒得头脑晕乎乎的。 赫连铎在昭昭烈日之下，眺望漆黑阴影中的宋夫人。 小丫鬟甚至没有请连先生进堂屋。她走进堂屋，默默矗立在宋夫人身侧，两人一座一站，阴影笼罩下都是森然的黑色剪影。 疲惫地卸下僵住笑容，脸颊肌肉一旦放松就成了木然。 他并非天生喜欢板着一张脸的。只是赫连铎两世经历太多，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 “所以夫人今天叫我来是要辞退我。” “是的。这是你这一个多月的月钱，先生请收下。”看不见宋夫人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得到，她表情想来也同她的话语一样冷淡。 迎面递来一张银票，赫连铎接过，盯着那银票上的字。 本来平静的面容在看清银票数额后，升起一丝夹杂了然的笑意。 “宋大人请小生来教女红，这才一个月，夫人这就把我辞退了。”他垂头盯着那张银票。 小丫鬟见他看着银票的模样，那样子恨不得将银票立刻揣进怀里，嗤笑道：“一个月换五百两银子，天底下哪儿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回应小丫鬟的是一片沉默。 那白衣书生杵在内院像跟碍眼的木头，她出言嘲讽竟然还无视她。 夫人用五百两遣散他已经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他莫不是还贪得无厌想要纠缠不休不曾？ 她们家小姐怎么就被这么个白脸无赖盯上了呢！ 小丫鬟皱紧眉头，出言规劝。 “先生您还是快些将银子收着。再多跑几家高门后院，几千两银子也是赚得的。唯有一点您倒是要小心了，别露出马脚被人家老爷发现，报官被官府抓了去。” 白脸儿书生依旧不为所动，手中银票都要被他看穿了，似在出神。 “一千两，离开宋妗妗。” 凝滞的氛围中，晚余泠然出声。 抬头，赫连铎视线探入宋家那照不进光阴森正屋。 宋晚氏端坐得像个假人。 语调扬起。 “宋家好生阔绰！” 赫连铎说完自顾自地鼓起掌，掌声在午后静谧的内院清晰可闻。 烈日映得院中景物尽是一片赤黄光景。 独他一人在光中。 刺目的光线也令阴凉处的晚余眯起眼，久坐屋内，手脚冰凉。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虽躲在暗处，却也无处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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