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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醉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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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珠悬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摇摇欲坠。

景玉仿佛脚下生了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后有人“哟”了一声,进来一个高颧骨,厚嘴唇耳的女子。

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景玉打量一遍,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却又故意板着脸道:“这不是尚书府的景大小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她转头问其他人,“你们看,像不像一只落水狗?”

那名正用木梳梳发的婢女笑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这样侮辱尚书府的小姐,不要命啦?”

厚嘴唇的婢女径直行至床边坐下,冷笑道:“我看你才大胆,什么尚书府,那是一群乱臣贼子!”

其余人默默做着手中的事,既不附和,也不劝解。

本就和她们无关。

景玉仿佛没听见她们的嘲讽,伸手拧干衣服上的水。

“玉儿!”

一个两鬓生白,长相柔美的中年女人提着木桶行至石阶下,见景玉站在门口,浑身湿透,赶忙放下手中木桶上前来看,帮着她拧头发,拧衣服。

这名中年女人正是景玉的娘亲,昔日尚书府的大儿媳妇,景怀氏。

女人正要取来干帕替她擦脸和脖子,却被高颧骨、厚嘴唇的婢女抢先一步攥在手里。

景怀氏盯着婢女,淡淡道:“绿珠,你也要擦脸?”

绿珠故意不看她,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景怀氏道:“那么请你快些擦。”

绿珠哪里真需要擦,不过是故意与她作对罢了。

绿珠初始故意不看她,现在却是真的不敢看。

这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半年前才失去丈夫儿子,沦落到掖庭为洗衣婢,她却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吃饭睡觉,一切照常。

有一次,她在冰天雪地里洗了一天衣服,到了傍晚时,双手已肿得认不出来这是一双手。

半年前,她一头秀丽的长发乌黑柔顺,此刻却已如年过半百的人般,鬓边已白,似凝了一层薄薄的霜。

有一种人,心中若是藏着巨大的悲痛,那么她反而会表现得更像一个正常人。

绿珠胡乱擦了擦手,将干帕甩给了她。

景怀氏用手帕替景玉擦去脸和脖子上的水,又替她将长发绞了绞,柔声道:“把湿衣服脱下来,娘去给你找干衣服换上,莫伤了。”

晚上,景怀氏督促着景玉泡了个热水澡,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碗姜汤给她喝下,这才上榻休息。

窗外传来呜呜咽咽的风声,景玉像一只小猫般蜷缩起来,景怀氏伸手轻轻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第二日,景玉果然受了风寒,喉咙哑得像是被细沙磨过一般,到了半夜,开始发烫,景怀氏忙穿衣起床,出去了好一会,端了一药回来,又在床边照觑了景玉一整晚。

到了第四日,景玉方才退了些病气,便被掌事徐姑姑叫起来干活,景怀氏不忍让女儿受苦,同掌事姑姑说了好一会,徐姑姑方才答应让她再休息一天。

景怀氏一人干两个人的活,景玉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又被老娘提着洗衣棒赶回去。

景玉看着老娘单薄的身体在风里穿梭,不知怎的,一股力量竟从悲伤中破土而出,冒出一颗小芽。

到了第六日,虽还咳嗽,却几乎已痊愈。

她在井边打了一桶水,路过一株参 天的枯树时,听见树后有两个人正像两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说着闲话。

景玉并无心心思听闲话,但却听她们提到了“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同景玉自幼时相识,不仅两小无猜,还是景玉的小姑子。

后东宫谋反泄露,太子被贬为庶人,新城便将一切罪过和满腔怒气发泄在景玉身上,视她如仇雠,三天两头来找她麻烦。

景玉并不恨新城,她说的是事实,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新城公主闹得可凶了,听说还上吊咧,连陛下都赶去了咧!”

“啊?公主没事吧?”

“还好没事,若不然青鸾殿的人当真惨了,是要杀头的哩!”

“公主为何忽然上吊?”

“你不晓得?”略微惊讶。

“我…我……”似乎有几分赧然,“我是新来的,在宫中只有你这么个熟人,哪像姐姐你这般消息灵通。”

“好吧,那我告诉你……”

说话声忽然变低,景玉也忍不住上前几步,像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去听,然后她仿佛被一道霹雳击中,脑袋嗡的一声响,木桶倒在地上,飞溅的水打湿了裙角。

两名小宫娥被吓了一跳,三人合抱的树后探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转瞬又缩了回去,手牵着手,哒哒哒跑远了。

景玉征了一瞬,脚下生风一般跑走。

青鸾殿。

“都给本公主滚出去!快点滚!现在滚!马上滚!”尖叫声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传来

一干仆人在白玉阶下跪成一排,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弯着腰,垂头低眉,神色比檐下的冰棱子还冷硬。

新城公主变了。

以前活泼可爱的公主殿下,现在已变得像一个刁钻泼辣的疯子,但凡做事有一分不合她心意,一顿打骂是少不了的。

他们也很伤心,但伤心的不是公主,而是太子。

伤心太子却又是因为公主。

为什么?

因为太子走了,新城公主就伤心。

公主伤心,他们也跟着伤心。

这个伤心,不是指精神上的伤心,是日子过得很伤心。

太子殿下确实令人唏嘘,但他出身高贵,好歹过了二十载好日子,他们呢,出身贫穷,好像生下来就是给人为奴为婢的命。

被践踏的命。

太子短短二十载,却胜过千万人的一辈子。

景玉飞奔而来,挡在石阶下的小太监苦着脸,主动往一旁挪了挪,让开一条道。

厚重的门吱呀一声响,新城的骂声如冰雹般砸过来。

“你们这群贱婢连话都听不懂么?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进一步,不然我剥了你们的皮!滚,滚出去!”

“新城!”

殿中一片狼藉,盘子、杯子、花瓶摔得粉碎,梳妆台上的铜镜也被砸破,紫色牡丹纹床帐也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比乞丐身上的破麻衣还破。

新城公主转过身,冷冷看着景玉。

“新城,我……”

“咻”的一声,一件物什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出,景玉尚未回过神,额上一阵剧痛,她似乎已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玉如意掉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景玉一阵眩晕,险些栽在地上。

新城大叫起来,“你来干什么?”她一步步逼近,一把掐住景玉的手腕,双眼几欲喷火,“你还有脸来?你不知不知道我皇兄死了!”

新城身形修长匀称,并不胖,平时连一把剑都提不动,此刻力气却极大,几乎要将景玉的腕骨捏碎。

她嘶声力竭喊道:“若不是因为你任性、贪玩,我皇兄就不会摔下山崖,就不会摔坏了腿!如果不摔断腿,父皇就不会嫌弃他,更不会想着换太子!如果不是父皇想着换太子,皇兄就不会铸下大错,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母后很早就不在了,父皇不管我,只有皇兄关心我开不开心,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泪流满面,哽咽得险些说不出话,却还是拼劲全力大喊,“他是我亲哥哥,我唯一的哥哥!!”

景玉盯着新城的手。

她的小指断了一小截指甲,剩下的半截连带着肉一起翻过,血肉模糊。

景玉捧起她的手,难过地问道:“很疼吧……”

新城甩开她:“不要你管!快滚!”

景玉又抓住她的手,语气带着恳求:“我想要出宫令牌,我要去见阿植。”

新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厉声道:“你还敢去见他?你还有脸去见他?”

她伸手一腿,景玉跌倒在地。

她骂道:“这辈子遇见你算我们兄妹俩倒霉,你快给我滚!滚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了,震落悬在檐下的冰凌子。

景玉站在门外,额上已凸起一个青紫色的包,沁出一点血迹。

这个包又大又紫,旁人看着都觉疼,她却感觉不到疼,忽地转身,风一般跑走。

等不得了,她必须在朝廷派去的人赶到之前去见阿植。如若不然,这辈子再无机会与他相见。



望春殿,红墙雪未消。

偌大的院落草枯花萎,三四名穿着厚厚冬衣的小宫娥在扫雪,两名小太监搬了一条木梯,用一把小木锤敲落檐下的冰凌子,恐砸下来伤到人。

大理石阶上的雪已被扫净,红木雕花门扉轻掩着。

室外冰天雪地,殿内温暖如春。

大殿各个角落皆放着一个银制炭盆,盆里烧着上好的银骨碳,紫色的火焰里时不时炸出几点火星子。

光滑的地板是柚木铺成,天青色纱帘半卷,临窗处的檀木几案上置一个白底青釉玉瓶,插着一束红艳艳的梅花枝,花瓣上残留着一点雪,梅香幽幽。

徐婕妤身穿一袭淡紫色绣兰花纹便服,斜斜靠在熏笼上,纤长而白皙的右手执一卷书,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水头极好,泛着淡淡的光泽。

婢女扶枝递上一杯热羊奶,又替她掖了掖身上的天鹅绒勾花毛毯,温声道:“今儿个雪停了,屋外有了些日头,婕妤可想出去透透气?”

徐婕妤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一株梅花开得正艳,叶尖堆雪,雪上泛着淡淡金光。

她小啜一口羊奶,略一点头:“也好。”

徐婕妤怕寒,每年一入冬,若无他事,她绝不会踏出寝殿一步。

令她最痛苦的事,就是每日必去给莲贵妃请安,一到冬日她偏生又爱睡懒觉,像冬眠了似了,好几次险些去晚了。

婢女扶枝吸取教训,提前一个时辰叫她起床。

冬天什么时候过去?

这是徐婕妤问得最多的话。

咚咚咚。

徐婕妤正欲起身,忽闻一阵略微急促的敲门声,随后便听门外有人道:“徐姐姐,我是景玉。”

扶枝一愣,看向徐婕妤,徐婕妤也看着她。须臾,她起身轻整衣襟,略一点头,扶枝这才施施然去开门。

开门时,看见景玉狼狈的模样,她心里暗暗惊叹。

“景玉妹妹,请坐。”

扶枝已搬来一条绣凳,捧上一杯热羊奶。

景玉心不在焉向扶枝道了谢,开门见山道:“徐姐姐,景玉一事相求,想借出宫令牌一用……”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宫中,只有徐姐姐才能帮我了。”

扶枝一愣,微微抿唇——她最怕的就是这个。这大小姐也真是的,自己不晓得现在是什么身份?若是又做出什么大事,不怕连累了婕妤?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啊。

徐婕妤依然一脸温和的看着景玉,却没有说话。

徐婕妤比景玉稍长一岁,因着年纪、性格相仿,两人也常在一起读书,写字,下棋,关系颇好。

景玉并非不通人情之人,只是此时此刻,能帮助自己的只有徐婕妤了。

“徐姐姐,求你帮我这一次,大恩大德,他日景玉必当相报。”

她现在虽已不是尚书府的千金,但若此后徐婕妤有需要她的地方,万死不辞。

“只有尚书府千金景玉才能帮忙,尚书府倒台了,小孤女景玉能帮什么忙?”扶枝想着,却没敢说出口。

徐婕妤行至她身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温和:

“你我素来交好,说什么报答?我这就去给你拿出宫令牌,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自是一人承担。”

说着便要去取玉佩,景玉却听明白话下之意,忙拉住她,哑声道:“不,不用了……”

徐婕妤温声道:“你的忙我怎会不帮?我本就是个不受宠的婕妤,昔日幸有景玉妹妹陪我才能消除这深宫孤寂,如今你落难,我怎能只顾着自己,而不顾你的难处?”

她轻轻拍了拍景玉的手,道:“你且等着,我这就去取。”

等她取来出宫令牌时,偌大的殿里只有扶枝一人。

“景玉走了?”

扶枝感慨道:“她不愿连累婕妤,方才便告辞了。”

扶枝打心底里佩服徐婕妤,话头上说得又真诚,又和气,好像真的要舍己为人,但若稍有心思的人一听,便不会再好意思为难她。

还好景玉是个有心思的人,不然就难办了。

徐婕妤看着窗外的梅枝,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将令牌收进袖子里。

她不是不愿帮,只是帮人的前提是需自个儿有能力。她后宫中一个不受宠的妃嫔,太子一事本就令陛下大发雷霆,若今日将这令牌交给景玉,一旦被陛下发现,自己如何尚且不说,只怕是连家人也要被连累。

一想到昔日两人一起对花对酒,读书下棋,徐婕妤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愧疚。

不过她也有她的难处。

人这一生,要么对不起别人,要么对不起自己。

倘若下次景玉需要帮一些小忙,她一定会帮的。

她这样想着。

但她也知道,景玉被她拒绝了一次,就绝不会再求她第二次。

求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需要放下身段,放下脸面,放下自尊。景玉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她不会再求她第二次了。

徐婕妤也有自己的难处。

景玉想。

她并不傻,岂能听不出徐婕妤话外之音?她虽然有些生气,却并不怪徐婕妤。

她们本是朋友,朋友就是要互相体谅对方的难处。

若是朋友拒绝了你的请求,便责怪她薄情,不够朋友,那你让她为难,岂非也不够朋友?

每个人都有拒绝的权利。正因为是朋友,才更要尊重、理解对方。

若是换成其他小忙,她相信徐婕妤一定会帮她。

可是……现在该找谁帮忙?谁又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帮她?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景玉千金,第一次感受什么是孤独、无助。

她孤身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忽见花丛里伸出一只手,手里还拖着一个白玉杯,接着有人曼声吟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轻轻叹了口气。

拖着白玉杯的手宽大、白皙,手腕上还套着一个银手环。

手指修长,根根似玉,竟分不清是白玉白更白,还是手更白。

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醉鬼?

景玉眼波微动,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剥开花丛,只见一个人躺在花圃里。

他穿着一袭雪白色的圆领长袍,胸前以金丝绣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腰束玉带,外披一件价值千金的貂裘。衣料质地高贵,裁剪合身,每一处绣角都格外精致。

穿着这样贵重的衣服懒洋洋躺在花地里喝酒,还喝成这副模样,大概只有辰王容玄了。

景玉自然是认得他的,不但认得,还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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