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人今晚依旧没分房睡。但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顾须归爬上床前就着茶水用了三块芝麻糕,又是睡了半日,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谢湛拿着本古籍卧在床头看,有些索然无味。书页翻飞间,他听见身旁的人辗转反侧,遂放下书,询问道:“吵到你了?” 顾须归忙解释:“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 “睡不着?”谢湛眉心微蹙,“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在想你给四嫂回了什么礼。”顾须归答。 她其实是在思忖着如何开口跟谢湛说和离的事。 谢湛不知她心中所想,遂答道:“我手头有一对太华玄绛墨,束之高阁也是浪费,四哥与四嫂喜好诗书画印,赠与他们正好。” 顾须归听罢,默默了良久,方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谢湛笑了起来:“那你想想怎么还。” “……” 随手送人的东西都如此贵重,她怎么还得起。 于是顾须归嘟囔:“我哪里知道。” 谢湛转过身,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顾须归摇头如拨浪鼓,滑进被窝,“我说我有点困,要闭眼了。” “好。”谢湛侧身,熄了烛,道,“早些歇息,明早我陪你回门,拜见岳丈岳母。” 顾须归闻言翻身坐起:“?” “什么?”她惊讶地道,“明天去我家?作甚?” 谢湛在黑暗中缓缓阖眼,不冷不热地答:“我回京的事想必你父母也有所耳闻。本就在婚事上亏待于你,又未及时登门拜谒。现下若还不前去请罪,怕是要被你父母抽筋扒皮。” “倒是没有那么夸张……”顾须归又躺了回去,“我父母人很好很温和的。” “好,知道了。”谢湛说,“歇息吧。” - 顾须归是半夜被冻醒的。 京城的夏夜本就燥热,冻醒更是不存在的事。薄被还在身上,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遂本能地缩成一团。谢湛在身旁睡着,气息平稳,他睡眠很浅,顾须归在身旁微微一动,他就醒了。 本以为是身旁的人睡觉不老实,又在乱动。谢湛想再往边上挪挪,给睡梦中的顾须归舞刀弄枪腾腾地方,但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顾须归整个人在颤抖,抖得厉害,呼吸也愈加粗重。他转过身来,在一片黑暗中凑近了些,轻轻地拍她的脊背:“梦魇了?” 顾须归未应。 谢湛从她身上那层薄薄的衣衾中触到灼烫的温度。他伸手,探了探顾须归额头的温度,复又摸了摸自己的,仔细对比。她身体的温度比他的烫上许多,可却蜷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喊冷。——应是在发热。谢湛遂起身,朝门外值夜班的成均喊道:“去请大夫。” 成均在门外担忧地道:“王爷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我。”谢湛遥遥喊话,“你能不能赶紧——?” 这边顾须归昏昏沉沉地醒了。 身上除却那层衾被外,还披了层谢湛的外衣。床头的错银朱雀灯微弱地亮着。谢湛着一身雪白中衣躬身剪烛,明灭灯火映得下颌线条锋利分明,长睫微垂,鼻梁立挺,眉骨恰如其分地耸起,如一座起伏的山峦。 顾须归从模糊视线中辨认出他的身形,嗓音沙哑地叫:“谢湛。” 她艰难地说出诉求:“我想喝水。” 明明谢湛就在眼前,可他说出的话,她听来却很遥远。顾须归似是听到他喊了小翠过来,遂又回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谢湛道:“我已叫成均去请大夫了,摸约一刻钟到。现下屋里没有热茶,你还烧着,喝冷的对身子不好。且先忍忍,小翠她们正在准备了。” 顾须归艰难地挤出一句:“好。” 方才谢湛说的,她只听清了“大夫”二字,现下感到眼睛酸胀,浑身也痛。谢湛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掌心是温凉干燥的。 接着小翠进来,同谢湛说了些什么。 然后没过多久,成均请的大夫来了,隔着一层丝帕给她把脉。她在浑浑噩噩中闻到药材的气味,随即听见大夫问询:“王妃是否感到乏力、畏寒、四肢酸痛?” 她撑着身子要起身应答,谢湛先行一步将她按下。 随后同大夫道:“她是。” 大夫顿了顿:“应是不慎着了寒。这个时节虽闷热难耐,但也切莫贪凉。” 末了又道:“这些天叫王妃忌口着些,按时服药,注意休息便是。若今晚高热不退,可以厚衾拥覆,发汗驱热。如此好得快些。” 谢湛皆一一应下。 成均送大夫回医馆,小翠去库房里给顾须归找冬日盖的厚衾。 房中一时只留二人。 顾须归难受得睡不着,可意识又不甚清醒,说出的话像一片被风送来的羽毛,轻轻地在水上漂。谢湛的衣物有淡淡的皂角香,她拢了拢,盖好自己,只留一张烧得有些苍白的脸露在外面。 目光所及,谢湛在亲力亲为地拧着巾帕的水。他的巾帕为她浸在冰水里,透湿。是因为大夫交代,若额头烫的厉害,可以适当冰敷降温。 夜深人静,二人皆未开口说话。她只听得到屋内水滴落到盥盆中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的蝉鸣。 “凉,忍着些。”谢湛将巾帕叠成方块,放在她的额头。 饶是顾须归有心理准备,也被冻得打了一个冷战。 谢湛倚在床头,静静地观望着她,隔一阵就伸出手来,试探她的额头的温度。若巾帕不够冷,他便再起身去弄。 如此不厌其烦地来回三趟,顾须归终于开口:“我没事的,你睡吧。” 谢湛看了看天色,道:“快五更了,也睡不了多久。算了。你且放心睡便是,有事叫我。……我就在你身旁看书,哪也不去。” 顾须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身上的不适终于消弭了一些。被发热折磨了大半夜,铺天盖地的困意终于袭来。她拢着谢湛的外衣沉沉睡去,终于没有再反反复复地醒来。 - 次日午时。 顾须归睡了个日上三竿,醒来时仿佛觉得身上有千斤重,这才发觉身上压了两层冬日的衾被。小翠听见声响,前来拿了一身新的中衣给她换。顾须归摸摸自己的额头,虽还有些热,但已不似昨天那么烧了。 才略略系上腰带,谢湛就踏进门来,见她第一句便问:“可好些了?” 顾须归微一点头:“好些了。” 谢湛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已不似昨晚那么灼烫。 他道:“我叫小厨房给你熬了些粥,等下用些,然后把药喝了。” 小翠望见谢湛身后托着案盘的淡烟,忙道:“淡烟姐姐,我来拿吧。” 闻言,谢湛淡淡一瞥,遂开口:“不用,搁在桌上就是。” 两名侍女便会意是主子间有话要谈,自觉地带门而出。 给顾须归的病号餐是粟米粥,辅以水煮白菘,加了些盐调味,十分清汤寡水。谢湛端着粥盅在床沿坐下,汤匙一搅,那粟米粥便蒸腾出袅袅雾气。他将汤匙送到她嘴边,提醒:“烫。” 顾须归有些赧然:“……不用了我自己来。” 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发热就第一晚难受,过了那个时候会好上许多。 谢湛闻言,也没多拉扯,大方地将汤匙递给她。 两人一个在床上默默用膳,一个在床边静静旁观。 是顾须归先打破宁静:“你昨晚不是说要去我家来着?” 谢湛道:“你不是病了么。” 顾须归将汤匙送进嘴里:“我也没那么虚弱啦。一觉醒来,感觉好得差不多了。从五更天那个时辰睡到现在才醒,感觉休息得还是足够的。” 她笑意盈盈,眼尾那处微红柔柔地晕开,应是发热所致,一双眼红得像熟透的春桃,潋滟着水光。 视线往下,她还穿着中衣,没披外袍。雪白的中衣与乌黑的发对照鲜明,秀气的交领往上,是纤细的脖颈。那一处的皮肤白里透粉,像是笔梢点了绯色水粉的提斗羊毫飘若游云地在宣纸上铺开。 谢湛忽而就想到了什么。 昨夜她沉沉睡去,他却没了困意。手里的《经国论》了无生趣,他盯着她的睡容发了好一会呆。 老五说她样貌平平,可他觉得未必。她的长相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是那张亲和与英气并存的棱角分明的脸,是清澈的瞳孔与浓密的眉,是笑起来扬起的嘴角与弯弯的眼。这种美不是宫里精心修剪侍弄出的名贵花草,而是在高原草甸灿烂盛放的红叶景天。 他会想到昆仑虚的雪与如钩的月,想到茫茫戈壁与繁星当空的夜晚。 他会想起关山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洁白柔软的云与旷野呼啸的风声。 而这阵风现在正吹往他的身边。 因为昨夜顾须归在浑沌睡意中不自觉地靠了过来,枕在他的身畔。大约是男人的体温总比女人高些,病中畏寒的她本能地寻找热源。谢湛手中的《经国论》在她贴近的那一刹那掉落在地,他不敢弯腰去捡,只得僵着身子平复自己的呼吸。她的鼻息柔柔地洒在他的脖颈,是温热的。 那刻谢湛只觉自己的耳根倏然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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