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红,你看看这个有什么问题。”李青一将账本递给了题红,她认认真真地坐直了身子,“本宫感觉不太对,然而又说不清。” 题红接了过来,翻开看了看,“你坐着好了。”李青一指着对面的椅子,题红靠边侧身坐了下来,端起了账本,题红不得不承认,李青一从来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如履薄冰的缘故,她但凡一眼觉得是好人的一般坏不到哪里去,而她一眼觉得是坏人的,好像最后总是会露马脚。 虽然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什么都不说,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无知无觉一样,但是题红现在觉得她应该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题红翻开了账本,点了点上面的几个地方,“奴婢觉得这里有问题,殿下是想要整顿下面的农户么。” 李青一摇了摇头,“是农户说他们去年就来找过武成侯,但是武成侯身体抱恙未能见到。” “今年里我前日和拾翠进宫,回来的时候被拦住了。”她轻声说。 “皇上宣殿下入宫也是很勤呢。”题红轻声说,她当然不觉得是因为当朝天子突然有了什么思女之情,那必然是要问李青一打听一件事。 而武成侯这次病的蹊跷。 不过那天自己被留在了侯府中,武成侯身子还不好,一直一会昏迷一会苏醒的,下不了床,公主担心他有什么事找不到能使唤动的人,所以让题红留在了府里,和拾翠回了宫。 题红懂一点药理,她知道在宫里让人缠绵病榻的办法有很多,她按照公主的交代,每半个时辰进来看一眼武成侯的动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睡着的,看来杨公公带来的药很是管用。 杨公公送药来之前,这个青年被折腾地疼得生不如死,手指紧紧地抓着前襟,几乎要将衣料撕破了一样,他后半夜烧的没了力气,最终地软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然而嘴角却又开始溢血,幸好第二天一早杨公公就来了。 服了药之后,他终于睡的安稳了,如此休息昏睡了三四日,到现在虽然身上没力气下不了床,但是总算是无虞了。 所以题红觉得杨文秀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补药,而是当朝天子对症下药唯有这个方子才缓解得了武成侯症状的解药。 她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说她能混到现在也算人得知足了,但是靠武成侯和公主,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报复淑妃了。 这些年来,她跟着宫里人读了多少遍佛经,烧了多少柱香,都不能泯灭她胸中对淑妃的恨,每次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都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装满了水的鱼漂,但凡再被戳一下,都有炸开的可能。 她知道她没有偷东西。 只是淑妃想要杀了她。 因为淑妃怀疑她是皇后的人。 她的确伺候过皇后,但是她只在皇后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因为皇后说要为六宫作表率,提倡节俭,所以裁撤了宫里的人,她就这么被打发给了淑妃。 然后淑妃很快就遇上了被庄妃推掉了孩子的事情。 淑妃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有皇后,于是她觉得宫里有人是皇后的眼线。 所以她决定从她开始,毕竟题红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就算是掉在井里淹死了,估计一口棺材拖出去就埋了。 但是淑妃不想手上沾血,她担心日后若是被清算,只要做过都会被挖出来。 于是他们说她偷了东西。 题红被从钟粹宫赶出来的那一天,她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让淑妃付出代价的。 虽然这个可能性小的微乎其微。 这世道就是不公平,权力向最有权的人手中集中,爱向最被偏爱的人集中。 她能报仇雪恨的差不多相当于让老鼠去咬死大象。 但是她不想忘。 她愿意一遍遍咀嚼当时的痛苦,她不想丝毫淡忘那种委屈和愤怒,诵经百遍她只是更想世界上本来就是没有神佛的。 否则为什么越是这种人,越是可以身居高位。 而且听拾翠说,她腹中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皇子,现在母凭子贵,更上一层楼了。 日后贵妃,皇贵妃,岂不是都如探囊取物了。 她可以接受别人比她命好。 但是她不想接受伤害过她的人命好。 她有时候会想,李青一会帮助她么。 也许不会,这个公主一直以来逆来顺受,她不知道李青一会对什么生气,她曾经看到过他们取笑她,奚落她,让她从宴会上滚出去。 或者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在给她应有的份例的时候无理取闹,羞辱她。 但是李青一似乎从来没有生过气,也没有发表过任何的不平和不满。 “这种事总是有的。”题红轻声说,“那些管事的总要捞些油水,在账目上做些手脚。” “他们没有赏钱和月银么?”李青一问道。 “有啊,”题红答道,“但是这些也是心照不宣的。” “那农户呢?”李青一问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题红,现在对自己的话十二分的认真,“那农户就必须得让他们盘剥,让他们动手脚了么?” “就必须跋涉一夜天不亮就等在侯府外面么?”李青一问道。 题红似乎感到,这个少女的身上散发出了某种气息,她生气了。 她想起当时杨文秀送了药走后,李青一一个人坐在武成侯的房间里,垂着头,她似乎也感到了这种若有若无的生气从这个少女沉默的,迟滞的身侧散发了出来。 她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无论公主受到了什么白眼苛待,她从未曾见过这种气息。 她可能只对别人的事情生气,题红在心里想,她知道话本里是有这种人,己身如何都无所谓,但是看到别人受委屈比自己还难受。 她从来没想到过世界上的确会有这种人。 她抿了抿嘴,继续垂下眼睛看着账本,细细地研读分析着,“也不怪农户们闹了两年,这些人的确是有点过了,大概是欺负武成侯病中没法管事吧。” “但是武成侯如今尚在病中,我们做这么动静大的事,若是被宫中听去了。”题红慢慢地说,“恐怕不太好。” “他们愿意听就听吧。”题红听到了一个声音,她抬起了眼睛,发现了那个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披着件外衣靠在了书房的门框上,“我清理自己的门户,宫中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把我抓到天牢里去,找三司来会审一番,告诉我王法到底犯的是哪条。”他波澜不惊地说,一双眼睛在题红手中的账本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挪开了。 而这一瞬,题红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提醒着此人正是当年说一不二,将在外君令亦有所不受的燕云节度使。 然而他马上挪开了视线,垂下了眼睛,显得平静憔悴而温顺,让题红忍不住觉得方才的感觉只是错觉,但是她心里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更何况殿下既然已经应允了,让那么多人空欢喜一场实在是罪孽深重。”他慢慢地说,“到时候传说起来,反而对天家的名声没有好处。” “题红姑姑谨慎缜密,但臣觉得可以做,也应当做。”杜毓文说,他静静地看向了李青一。 这个青年还远远没有被病苦消磨殆尽,题红想,她也看向了李青一,而少女微微仰着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好像方才的那一番对谈落在了她耳朵里,什么龌龊和算计都不复存在了,她只知道可以做,所以她很高兴。 “本宫觉得既然是侵占了别人的,就该归还,伤害了别人就该被处罚,虽然很多人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正常的,一直如此的。”她偏了偏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措辞,“但是终究是不对的不是么?” 然后她热切地看向了题红,题红禁不住那双兔子一样专注纯直的眼睛,脸上微微泛了点红,“奴婢的母亲当年也教过奴婢一点,殿下不嫌奴婢愚钝,奴婢就尽力而为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杜毓文走了过来,他从李青一身侧俯下了身,一起看着账本。 “这几个人,”他抬起了一根带着药味的手指,戳了戳纸张,“都是陛下当日里赐给我的。” “竟然做下这种事来玷污陛下的圣德,”他轻声说,每个字都说的很轻,但是落在题红的耳朵里仿佛千钧万石一样,轻描淡写,但是杀气外露。 题红知道杜毓文可不是李青一,按照任何一条传闻,他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不止杀过人,她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他杀人更多的人了。 每次战争,死去的人都是数以万计的。 虽然他身上属于铁和血的味道早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药味好像某些常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天日的老先生一样。 然而自己的确不应该忘记这个人叫杜毓文。 在过去月余的相处中,她似乎觉得武成侯是武成侯,杜毓文是杜毓文,她实在没法把这个病恹恹的说话轻声细语的病弱男子和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燕云节度使联系起来。 大概杜毓文自己也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走向这样的方向吧。 他都还好好活着,自己为什么不可以,题红想,虽然这样好像有些大不敬之嫌,但是她也隐隐约约知道他经历过的事,毕竟冷宫虽然是个没人会说的秘密,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在心里猜,不会朦朦胧胧地感受到里面的发生的事。 虽然宫里的主子们希望他们这些奴婢们只不过是好用漂亮的工具,平日里贴心又不发出一丝一毫声响,连呼气都不能让主子们感受到,如果不能留了,就偷偷处理掉,如果要派上什么用场,就算是死局也会把他们送去。 但是他们也是人。 题红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不幸至极,然而如今她将冷宫里的秘密对号入座之后,只觉得这青年比起自己经历的要恐怖骇人百倍。 他还好好的平静的活着,自己也可以。 但是题红相信他看起来温和了恬淡了不过是宝剑入鞘了而已,当它拔出来的时候,应该依旧寒光湛湛,气能冲天。 她不应该太着急,也不应该遗忘掉自己的恨意。 她要将它们藏起来,埋在心脏的深处,每日打磨它,在暗中窥探着,等待着,分析着自己能得到的每一条线索,把握住能触碰到的每一个机会,直到有一天。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这虽然很难,但它是对的事,不是么?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