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武成侯是郁结于心,不愿见人,原来是真的抱恙了么?”简东山拿起了茶杯来,喝了一口,侧眼打量了一番身边坐着的青年,的确是瘦得厉害,夏日里穿着长衣身上也不见半点汗水,显而易见亏虚的厉害,“那我真是不晓事了。” “太医说能见见人也是好的,简尚书愿意拨冗来见,实在是荣幸。”杜毓文捧着茶杯,目光落在了后院一条小小的溪流上,这水冷得很,连荷花都养不活。 简东山叹了口气,“这倒是弄的我来这里的事情,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能为简尚书办什么事啊,”杜毓文笑了笑,“我过几日就要成亲了,大概也该顾顾自己的家事了。” 简东山点了点头,笑着说,“大家都是来贺喜的,我的确讨打。” “道喜的公卿贵人我都不太认识了。”杜毓文说,笑了一声,“我这养病养的,好似山中一日,地上一年了似的。” “这一年朝中的确换了不少人。”简东山说,“我夫人天天抱怨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这些老将机会了。” “我说她不知足,和武成侯立了那种功劳,怎么也已经混个彪显史册,武成侯也该颐养天年了,怎么好意思继续劳动您带着他们了 。”简东山闲闲地说,“他们各自得了赏赐,如今武成侯成亲也可以聚聚,多好的事。” “然而她说,那位天命汗虽然死了,他弟弟摄政,三十六部齐心要报此仇,不好说闹出什么来。”简东山抬起眼睛来看着杜毓文,而对方只是安静地看着茶碗,似乎对里面的液体更感兴趣。 杜毓文听说过上一世自己被囚的时候他们曾派了三十死士充作杂耍艺人,在中秋节放灯的时候混进了京城,想要来个擒贼先擒王,后来失败了就是了。 简东山大概在和自己说,如果自己在功业上还有心,机会快要来了。 “如今攻守之势异也。”杜毓文只是平静地说,“三十六部丢了北方的地利,想要南下难于上青天,不可不防,但也不用太担心。” 简东山闻言笑了一声,“我就说她天天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个精神不如多和京中的夫人们往来往来。” “的确如此啊,虽然说一时很难适应这些生活,但是我们也都该卸甲了。”杜毓文答道,简东山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本以为这个青年再努力掩饰,也会有几分落寞不得志抑或是不平,然而他只是从他的身上感到了深深的疲倦。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莫不是皇帝真的把他打服了,看他这副身子,不知道被怎么折磨过,简东山知道当朝天子手段厉害,深谙牵制御下之术,而杜毓文的确也不像是心怀怨恨的样子。 简东山收回了目光。 他们并不算熟识,当然也不是朋友,只是因为某些事有些错综复杂的瓜葛的陌生人罢了。 此行算有什么收获么,简东山坐在车里,没有撩帘子也并不想看外面的街景,他有一种奇怪的含混的感觉。 杜毓文身上的某些东西,周身的气息,莫名有点像他册封的那位小公主。 莫非世界上还真的有什么天生一对么,简东山想,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小公主。 李青一,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皇上还真是没法忘记那个人啊,他的嘴角忍不住牵动了一抹讪笑,既然陛下还记得,那我就放心多了。 那位小公主还真是吃了不少苦,简东山想起那日里看到的李青一,明明已经十六岁了,但是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女孩矮上不少,容貌也算不得富贵成山里养出来的金质玉相,但是他却觉得,若是遇到识货的,这位小公主真是万人难遇的贵人。 少女静静地坐在一片皇天暑热之中,看着手里的书,题红每次路过都会感到几分诧异,李青一似乎真的不太需要冰块,她说体谅他们干活肯定热得多,所以要求她把所有的冰块搬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 “殿下不需要么?”题红忍不住问道。 “不用。”李青一轻声说,她坐在窗下,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窗外郁郁葱葱的深绿色,“我习惯了。” 题红虽然半信半疑,但是能凉快些总归是好的,也能笼络笼络人心,于是就将大部分的冰块都搬走了。 但是她偶尔回转到公主呆的正厅,就会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而那个少女坐在那里岿然不动,白皙的脖颈上也没什么汗水,她不由得觉得可能公主要求她分走冰块并非逞强,而是的确体质如此。 可能是过去这么多年,无论冰块还是炭火都不足,苦习惯了吧,她想,但是公主似乎丝毫不觉得苦,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握着一卷千字文看着,说是自己不太识字,害怕出宫之后给人添麻烦,现在临时抱抱佛脚。 在这炎炎夏日里,静坐看书的少女垂下静谧的眉眼,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来,好似浮在清凉的水面上的碧台莲,白色的,隐隐的带着些翠色,看到就会没来由地感觉安静下来,好像她开在哪里,哪里就是楞伽顶上清凉地,一一莲花见佛身。 自己说不定阴差阳错地跟了个好主人,题红转瞬即逝地笑了笑,拿了东西,匆匆地走了出去,继续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嫁衣和嫁妆,已经验查完了,明日武成侯就要进宫觐见赐宴,然后来接公主去侯府,这一套流程,太监宫女们已经熟悉了好几遍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传闻中的武成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题红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些新人她虽然用心管教了解了,但是后来如何,他们心里最在意的,不知道明里暗里议论了多少次的,就是明天武成侯黄昏来迎亲时的态度了。 若是他对公主毕恭毕敬,完全是当作天家人来敬仰,那就好说,若是这位武成侯真对皇上的待遇怀恨在心,想在公主的身上讨还,去了侯府,依旧是为了生活一场恶战。 不过青一公主都倒了十六年的霉了,也合当遇到些好运气了吧。 “明日黄昏的时候,武成侯就会来接殿下了。”拾翠走了过来,担心地看了看李青一的侧脸,“殿□□恤我们,但是真的不用给殿下送点风么?” “我习惯了,热不坏的。”李青一笑了笑,她的目光在窗外看了看,人们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她招了招手,让拾翠靠近了几分,“那日狗洞的事情,请一定要全部忘记,看到了什么也要忘掉。” 拾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公主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但是她点了点头,“奴婢已经忘记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就好。”李青一轻声说,“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做过那件事,否则万一出什么事。” “好的。”拾翠用力点点头,“奴婢知道了。” 李青一弯起眼睛来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就好。” “殿下似乎并不担心嫁给武成侯呢,”拾翠在一边拿起了扇子来,给李青一徐徐地送着风,“我和题红晚上总是睡不安稳,思来想去的。” 李青一又低下头笑了。 “几日里看到殿下笑的,比过去几年都多。”拾翠也跟着笑了笑,“殿下这么一笑,人也好看了不少,等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武成侯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李青一感受着凉风,她实际上不算怕热,一来是儿时缺衣少食也算是练出来了,二来是上一世的时候,杜毓文的身体就算夏日里也用不得冰,那时他略微凉一点就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武成侯府又是出了名的清凉,所以她也习惯了夏日里不太用冰。 上一世的时候,大概是虽然将养了一段时间,但是还是不利于行,骑不了马,所以杜毓文并没有来宫里接她,把题红和拾翠都吓坏了,李青一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说是武成侯这个态度,摆明了是看不起这位不受宠的公主,等到了府上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 她听了也害怕,加上武成侯暴戾寡恩的名声,所以忍不住在盖头下面掉了些眼泪,后来想起自己保证要开开心心地见到对方又硬是忍了回去,惴惴不安地将锦帕捏得不成样子。 而明天黄昏时,他会来接自己么,李青一抬起一只手扶着头,出神地想着,看着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晚霞细致而精美地铺开了半天的绯红,淡紫色的夜色也慢慢地渗了上来。 希望他能来,这一世既然早了两年多出去,应该会来接她吧,她不由得想起了他说自己从前纵马塞外的光景,而她还没见过他骑马呢。 他当年一定是鲜衣怒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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