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尤其炽热而漫长。 已经八月末了,然而淮京市丝毫没有秋天的影子,沿途城市绿荫的色彩饱和度高到极端的程度。 像是上帝凝练出祖母绿宝石最中间的色彩,涂抹在柔软的毛笔上,然后给整个城市渲染上大片的浓绿艳色。 李静宜坐在最后一排公交车上,脚边放着两只笨重而有些老旧的行李箱。 在隔座的旁边,还放着一直巨大的透明袋子,里面是卷起来的床铺和凉席,看起来明显是回学校开学的中学生。 公交车上的空调制冷接近于报废,只能从狭窄的口子里微弱地吐出几丝冷风,在这个炎热到残酷的夏天里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静宜右手固定着透明袋子,不让它滚下去,左手举着电话。 这时候,电话里尖锐而严厉的声音正在透过电磁波侵略着李静宜的神经。 妈妈教训她:“你明知道你弟今天要夏令营回来,为什么不煮了饭再出门?” 李静宜垂下眼眸,温驯地回答:“妈,今天我要回学校报到。” “那又怎么样?!”妈妈的声音变得更尖锐了,“狡辩什么,你就会狡辩。你都十七岁了,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这么不会安排时间,你收拾行李,坐车到学校要花多久的时间我问你,买个菜,洗个米,煮个饭,再炒个菜的时间都没有?” 李静宜不再说话了,她刚刚解释是错误的。 十几年的经验告诉她,妈妈现在其实一丁点儿都不需要她的解释,她只是想要抒发自己失去控制的不满而已。 李静宜将脑袋枕在凉凉的玻璃车窗上。 片刻后,白皙的额头一下,一下地撞着玻璃车窗,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像烦躁而找不到出口的绵羊。 几秒钟过去,李静宜猝然清醒过来,从那种模拟伤害自己的行为挣脱出来。 她控制着撞脑袋的冲动,眼眸抬起,将眼神落在窗外的街景。 她想找到一个别的,能够转移她注意力的东西,随便是什么都好,总之能让她从妈妈尖厉而严苛的训斥当中脱离出来。 那种话听多了真的很令人难过。 前方交通灯闪烁着黄色的光影,公交车慢慢地停下,在等红绿灯。 电话里,妈妈还在发火,从“李静宜不会安排时间”骂到“李静宜做事不周全不仔细,出到社会是一滩烂泥,无药可救的废物。” 李静宜虚虚地“嗯”了一声,没有一丝反抗地承受下了那些话。 然后妈妈又开始骂起了更难听的话,窒息般压抑的控制再次像深海一样淹没李静宜。 李静宜的指尖揪紧了自己牛仔裤的边缘,努力地转移注意力,去听车上的乘客们聊天。 前排有个穿着衬衣的乘客大笑了一声:“呀——看前面那台车,要小心点,要是不小心刮到了,把咱们全车人卖了都赔不起。而且那个车牌号,啧……” 李静宜循着乘客的话向侧边望去。 繁华道路上,来去车辆犹如盛夏碎掉的光影般斑驳繁多,可是李静宜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人们说的到底是哪一辆。 车牌号确实很特别。 A字打头,后面跟着朴素的1和0,这可比跟着一串6或者8更吓人。 生活在淮京市的人都有些共识,比如看到淮A字开头的车牌号就知道不好惹。 淮A开头的车牌号在上个世纪只发行了一年,在那个时候用得起汽车的基本是高级公家人员,或者淮京市本地百年以上的权贵豪门。 车牌号数字越小,意味着越早拿到车牌号,所以跟6或者8不同,不是有钱就行的。 而且淮A当时只限制于檀汇区户口的人使用,从上个世纪到现在,檀汇区都是整个淮京最核心的存在。 在那片地方,凝聚了整个国家的精英和权贵,甚至有人说,在那个地方,呼吸一口空气都要花钱。 李静宜扫了一眼那个车牌号就移开眼睛了。 不是嫉妒,也不是不屑。就是知道,那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世界,只要知道就好了。 李静宜有很多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比如说背路上车辆的车牌号,但是这个车牌号的数字构成太简单了,实在是没有用脑子的必要。 注意力只要放松一瞬间,就能听见妈妈还在电话里刻薄:“你就会耍心眼儿是吧,教一下弟弟学习怎么了?你呢,从来没教过!” “李静宜,一家人好才是真的好,你这么自私自利,自己学的东西全藏着,独食难肥啊,这种扭曲的心里什么时候能改改我说……” 李静宜轻垂眼睫:“知道了。” 只要思绪一瞬间放在电话上就会很难过。 李静宜其实最害怕妈妈骂她“心理扭曲”,“变态”。 因为她也知道,有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长期被贴上这样的标签,遭受这样的暗示,也许会有一天真的变成那样。 这种暗示,谩骂就像慢慢渗进森严骨髓里的毒,一辈子都得跟它缠斗,挣扎。 终其一生都无法治愈。 这种毒太可怕了,只要松懈一瞬间,它就会迅速侵占整个灵魂。 李静宜不想变成那样的人,背负这样的心理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所以当李静宜长大了,懂一点事了,她会在每次面对那些话的时候,想办法看周围的事情,转移注意力,给自己竖立一道屏障。 随机寻找的屏障有时候脆弱,有时候能将她包围起来,像温暖的巢穴一样。 全看命运是否垂怜。 李静宜伸手揉了一下眼睛,控制着大脑,去听乘客们的聊天。 “这啥车啊,看起来就贵。” 有人问。 “宾利慕尚吧,准确来说是宾利慕尚EWB加长版,还他妈是全球限购,车加上各种配置保险,没有小一千万拿不下来,我只在顶级汽车杂志上见过,没想到今天在路上看见了,也不知道车上坐的哪个富豪贵人……” 公交车还在等红绿灯,那辆“宾利慕尚”恰好停在李静宜那一排公交座位旁边,也在等红绿灯。 于是,李静宜只要一侧头,就可以正好与宾利的车窗相对。 李静宜一只手拎着电话,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将额头贴得更近,眼睫毛轻轻地眨巴着。 电话的声音慢慢地远去,李静宜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那辆特别的车。 这确是像华贵艺术品般的座驾,车型本身就足够吸引人眼球,带着一种掌控欲,控制着你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车身浑身覆盖着犹如黑宝石一样奢侈的光芒,高贵而沉静,冰冷而奢华,像一潭蛰伏的静水。 李静宜的呼吸静静地起伏,眼神落在窗外,凝视着夏日落在那辆车上的每一寸跳跃的金色光影。 可惜没过多久,前方的道路绿灯了,公交车开动,慢慢地朝着前面驶去。 宾利也安静地发动着,像一头潜行的优雅雪豹,迎着另一个方向开去。 于是再也不能看到那辆漂亮的车了。 一旦那辆车远去,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情猝不及防被迅速打碎,耳朵里又是妈妈对她新的罪名定论: “当初没把你换掉真的挺后悔的。白眼儿狼,养不熟!” 妈妈说的是她刚出生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拿她跟一个残疾的男婴交换。 李静宜艰涩地吞了一下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毫无反击之力。 她只能将目光再次放到窗外,祈求能看到一些迅速拉扯开她注意力的东西。 可是一切来来往往,街上的所有模糊又虚幻,就像一部不真切的胶带电影片,唯有电话里的声音尤其清晰。 转过几个街角过后,上天好像终于可怜了李静宜一次。 在下一个路口,再次在红绿灯的前方,在李静宜麻木的瞳仁里竟然再次落进了那辆宾利车。 同样的很好记的车牌号,同样奢华而帝王般的车身,同样规矩而安静地停在公交车旁边,像一只蛰伏轻卧的大猫。 李静宜心里漫过微妙的情绪,就像干枯了很多天的旅人,突然嘴巴里塞进了一颗鲜嫩多汁的草莓,滋叭的甜味儿一个劲儿地冒。 李静宜轻笑,微微抬起指尖,在玻璃车窗上用指骨轻敲,像是在跟邻居家名贵的品种猫打招呼。 李静宜也不怕自己显得很傻,宾利车的窗沿贴着纯黑色的防窥膜,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李静宜想,坐在那辆车里面的人,一定很忙很忙,只要车是安静平稳地运行着,就不会关注车窗外发生了什么。 车里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在一个很晴朗的午后,曾经有个无聊且幼稚的高中生,因为路口偶然的邂逅,轻轻地隔着两层虚空的玻璃打招呼。 李静宜点玻璃的力度很轻很轻,像小鸟的脚丫在夏天的枝头雀跃。 公交车上的电台正在播放伍珂悦的《洛希极限》。 “靠近你,幻想可高攀……一再想,能与你浪漫。”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子过马路时,没有捏紧手中的气球。 于是,气球轻而易举地自由了,沿着太阳的方向慢慢地飘去。 李静宜盯着那个可怜又勇敢的气球。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红绿灯过,公交车再次启动。 宾利车沿着另外一个方向汇入车流。 它再次不见了。 李静宜只好贴着玻璃窗,往后看天上的气球。 气球跟风的方向是相反的,它已经飞得太远了,只能隐隐约约地从虚空里看到它孤勇的轮廓。 但是再怎么飞,还是离太阳很远很远,最后也一定到不了太阳的身边。 《洛希极限》还在循环播放,“……彼此眼中,仍太远不可抱紧,你自带有高低不等气温……” 李静宜想起了初中物理课上,浪漫的物理老师给他们讲过洛希极限的定理,大约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 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天体就会倾向碎散,继而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 就像公交车和宾利车的轨迹的轨迹反复地重叠,共同度过一个九十秒之后就分开。 从来不敢靠近,只是遥远地对视。 “……恐怕化作微尘成为灵魂,飘散附近,如何能接近你……” 就像宇宙里注定无法相拥的两个星球。 可是这对李静宜来说也足够了。 那辆宾利再次犹如陷入命运漩涡般,出现了好几次,陪伴在公交车的旁边,跃入李静宜的指尖上,眼眸里。 只要能看见,或者能自我地做着“猜猜他会不会再次出现在命运里”的游戏,李静宜就已经感到足够幸福和感恩。 在她被妈妈的话刺痛的时候,那辆宾利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出现。 吸引着李静宜的目光,像一艘永远温暖干燥的救生艇,承载着湿漉漉的,无法呼吸的灵魂。 后来,再拐过一个街口就要到学校了。 可能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看到这辆漂亮的车了,它就像是上帝赠送的小确幸糖果一样。 李静宜忍不住伸出指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描摹着那辆车的流线。 阳光的馈赠下,一圈耀眼而灿烂的光轮凝固在车身的边缘,与车体本身的黑漆相得益彰。 李静宜轻轻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看到美丽的事物而露出的微笑。 李静宜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点笑容,耳边的一缕细发垂下来,在空调的微风下微微摇晃,看起来温和而恬静。 光影偏移,线色微动。 于是李静宜便能看见宾利黑色的车窗下,能倒映出公交车的影子,也能看到自己傻乎乎地戳着手指。 李静宜揉揉眼睛,收回目光。 红绿灯倒数五秒钟。 也是尽头的一个路口。 在最后一刻,李静宜用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写了一个“bye”。犹豫了一会,在末端写了一个很小的“thanks”。 谢谢它。 谢谢它在今天,在这个城市,在某一个路口上一次次地出现,那么漂亮,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的目光,让她能从那种窒息的环境里挣脱出来。 阳光落在玻璃上,李静宜写的那个thanks和bye仿佛露出了真实的痕迹,也落在宾利慕尚的车窗上。 明明是纯黑色的,犹如深海一般寂静的车窗。 可是被太阳照耀着,墨色的车窗仿佛灼热得要燃烧起来,犹如圣诞夜里壁炉里旁边的松木。 刻着古板年轮的松木,曾经整整几年,在山谷里独自寂寞了很久很久。 忽然在一个雪夜里,有人将它带回了家,一点一点地用恬静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根松木。 诉诸心事,或者打扮着,目光全然放在它身上,在它身体上装饰着英文单词。 也许是“Merry Christs”,或者是“peace,love”,也有可能是很简单的“thanks,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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