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复杂在竹节街住户们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你说，他们不珍惜牌坊呢？也不尽然。当有生人来到这条街，问起牌坊，住户们总是十分骄傲地介绍起来。如果有人嫌弃牌坊破旧，他们也会不遗余力地跟那人争辩。 但是你说，他们十分爱惜牌坊呢？从住户们如此熟练地推诿就可以看出，仿佛他们也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打心眼儿里将牌坊当作竹节街的灵魂。 吉仔看着被宣传单日渐覆盖的牌坊，痛心疾首。他只能默默地每日下工以后来清理，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当一个人的坚持与其他人背道而驰的时候，坚持的那个人能够独自走多久呢？这样的坚持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 后来吉仔娶妻生子，他和妻子既要出去做工赚钱养家，又要看顾尚不知人事的小家伙，哪里来得精力再去管理牌坊呢？ 就像住户们心里想的那样，照看牌坊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没有酬劳，有时连句“谢谢”都听不到，甚至还会遭来白眼和谩骂。 住户们的不理解让吉仔的坚持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吉仔也一日比一日气馁，他从每日清理变成三日，再变成七日，又变成一月，甚至是一旬。 吉仔处于一种自我矛盾的状态之中。他既不能放着牌坊不管，那是他的父辈们留给他的回忆和荣耀，代表了竹节街的历史，也不能放下妻子的孩子，将全身心放在维护牌坊上。 自从吉仔减少了清理牌坊的频率，他的心里总是不得劲儿。 每日吉仔都要从牌坊底下走过，这个时候，他总是低头沉默不语，仿佛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一般，匆匆走过。就连孩子缠着吉仔要听竹节街的故事，他都讲得断断续续地，没有丝毫底气。 吉仔的消沉，整条街的住户都能看出来，可是看出来又能怎样？没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去支持吉仔，他们也只当做自己看不到。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这次台风。牌坊倒了，总归需要一个领头的去统筹安排，原本此事非吉仔莫属，只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吉仔拒绝了。 “好复杂啊！”送走了客栈伙计，阿昴抱着头趴在桌子上说道。 猪崽也长叹一口气说：“我理解住户们，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令大家都信服的人出面主持，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都不能放心。” “可这是街坊，又不是宗族，总不能让衙门出面吧。”阿昴垮着脸说道。 “这个我知道。这牌坊立了快有百年了，是当时的住户们自己立的，衙门最多能做个公证人之类的。”老四一边翻着县志一边插嘴道。 容执也嗑着瓜子加入了讨论：“撇去前番贴小广告的事情不提，单从这次修牌坊的事来说，无论是住户，还是吉仔，都不能算做错。” 住户们首先想着自己，害怕自己吃亏，这是人之常情。吉仔因为前番诸事心灰意冷，不愿再出面，众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阿昴愁眉不展：“那到底该怎么做呢？总不能把牌坊就这么扔在一旁不管吧。” 元祐帝看着始终无法开怀的阿昴和猪崽，安慰道：“其实有一方先退一步便好了。” 众人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元祐帝。他们当然知道，无论是住户们还是吉仔，只要首先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去做，哪怕只是些细枝末节，例如捡捡牌坊周围散落的树枝，后面就会有人跟着去做，修缮牌坊一事也会迎刃而解。 问题是，现在两方僵持着，谁会来做这个领头羊？ 元祐帝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想法。他捋着胡须，透过窗户看向下面被挪到一旁的断裂的牌坊，悠悠地说道：“放心吧，会有人出手的。” 阿昴和猪崽想要去找住户们和吉仔说和，他俩才不相信元祐帝那神神叨叨的说法呢。什么会有人出手？如今住户们和吉仔僵持不下，莫非是那牌坊神显灵了不成？ 不过，他俩还是被元祐帝拦了下来，元祐帝慢条斯理地解释道：“稍安勿躁，你俩等过了今晚再说，说不定今晚他们就想通了呢。” 阿昴和猪崽听了这话，只好不情愿地留了下来，养精蓄锐等着第二日分头去劝说住户们和吉仔。 不过他俩还没等到天亮，牌坊小神仙似乎就现世了。 “阿昴，猪崽，快醒醒，出手的人来了。”夜半时分，元祐帝轻轻地叫醒了阿昴和猪崽。 两小只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来到临街的窗边，当他俩探出窗外看到街口的情景，瞬间睁大了眼睛。 台风过后，天空变得透明，乌云散尽，天上的月澄澈明亮，一如正在街面上逐渐汇聚的点点烛火一般。 牌坊那里，人们正在无声地忙碌着。 有的人拿着扫帚簸箕清扫落叶枯枝，有的人穿着单衣，拿着铁锹和大锤正在清理着石块，还有些人拿着尺子绳子丈量，一边量还一边在地上写写画画，似乎在计算着哪个角度省力。 有些女郎忙前忙后，在为干力气活儿的人们倒水扇风，有些孩童拿着刮刀和抹布在小心翼翼地擦洗着牌坊。 阿昴和猪崽看见早上还在斤斤计较着误工费的人家在那里，早上还怀疑着会不会有人贪银钱的人家在那里，早上直截了当地拒绝的吉仔也在那里。 他俩不知道人们是如何说好的。不，人们似乎并没有提前说好。阿昴和猪崽眼见着有一家人拎着簸箕过来，在发现这活儿已经有人干了之后，又慌忙跑回家，换了镐头过来。 “你们要知道，当大家的生活都在变好的时候，人们的确会更加看重自己，不过有些刻在咱们大楚人骨子里的东西是丢不掉的。”元祐帝低声说道。 阿昴和猪崽似乎有些明白了。 大楚人会为了仨瓜俩枣算来算去，哪怕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大楚人还是会计较着自家的得失。因为大楚人是吃过苦的，那些千百年来的苦楚被融进了血液里，所以大楚人俭朴，害怕自家吃亏。 可哪又怎样呢？ 当街坊、宗族或者是朝廷遇到困难的时候，那些平日里嘴上争来争去的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即使有些大楚人因为好面子，不会明着来，但是他们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心软的神。私下里，这些人还是会在黑暗之中守护着某些东西。嘴上依旧骂骂咧咧，行动却十分温柔。 正如竹节街上的人。 白日里人们互相推诿，那是真心地在为自家考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冷静下来了，人们又因为牌坊没立起来而辗转反侧，想着：“我就拿着扫帚去看看，不干啥，万一牌坊又倒下来，砸到别人呢？” 这样想的应该不止一个。当那些为自己想了好几个借口的人们，拎着工具在街口遇见的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街上的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阿昴和猪崽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不过，笑容来得快，褪去得也十分迅速。 阿昴撇着嘴问道：“可是爹，我还是为吉仔觉得不值。从头到尾，他远比别人干得多，却什么都没得到。” 元祐帝慈爱地看着阿昴答道：“所以才需要我们啊！”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令阿昴和猪崽摸不着头脑，元祐帝也没有过多解释，他只是简单地补充道：“你可以多问问像吉仔这样的人想要什么。” 元祐帝的话困扰了阿昴和猪崽很久。他俩总不能直接去问吉仔，他需要什么。毕竟他们与吉仔并不相识，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如果突兀地去问人家，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不过，上天总是偏爱阿昴的，他一皱眉，便会有人马不停蹄地为他解惑。 这次便轮到白无了。 离开通州的时候，阿昴、猪崽和白无约好了他们要经常通信。有了鼎丰镖局在，他们之间的通信顺畅无比。 关于如何对待像吉仔这样的好人，白无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而且白无的想法也隐隐地与元祐帝的话相契合。 白无在信中提起了他和兄长白以幼时住过的慈幼院，他说：“我无比希望陛下能褒奖先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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