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少愚偶尔过来接她下班。 今天着白衬衫,扎珍珠领针,一身焦糖色呢绒西装,穿漆皮黑皮鞋。来得稍早,站在路边的梧桐下等阿莱,一见她从侧门出来,眼前一亮,飞快地迎去推车。 送她出门的使女常见这景,已是见怪不怪,回去说给聂文清听,她艳羡至极,也想要先生接送。 厉少愚推着车,歪着脑袋看她:“今天怎么样?” 在他面前,阿莱不必做淑女,走姿大剌剌。 “没讲课,倒是听任太太讲了一下午故事。” 手袋里叮当作响,厉少愚听见了,好奇。 “看什么事?给你这么多钱。” “真会听声辨物啊,这也知道?” 厉少愚朗朗地笑着,在银行么,镇日过手的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下班前柜台点数,都不用看,光听响,他就能把数字估个大概。 这是他的天赋,只有阿莱知道。 阿莱真服了!想到下午的事,深深叹一口气:“你别问,不是该你知道的事。” “——哦,私隐。”厉少愚识相地闭嘴,换个话题:“我最近在学煎牛排,想不想试试?” 他的菜,是一把打开记忆的钥匙。 搬离公寓的前一夜,厉少愚特意准备好晚餐,意图绑住阿莱的心。 那天,他在梁妈指导下忙活出一桌菜,全是阿莱爱吃的。雪菜饭、油爆虾、红烧肉、响油鳝糊、凉拌马兰头、太湖银鱼羹......满满登登摆了一桌。 客厅里花团锦簇,满地红蜡,一条红玫瑰花瓣铺就的路,一色的红,好似洞房。阿莱也着红,红色荡领缎面鱼尾裙,一步一步,踩在芳香馥郁的路上,袅娜而至。 将她推至桌前坐下,厉少愚给她斟上小半杯红酒,举杯相碰:“祝我们订婚快乐。” 阿莱举起杯,含蓄地笑,眼波动人:“订婚快乐。” 各饮一口后,厉少愚献宝,急急地催促着:“尝尝我的手艺。”接着用叉子和刀剥虾,没一会儿就把半盘虾仁推到阿莱面前。 桌上的菜阿莱各尝一口,都咽了下去,嘴里发苦,心里却甜。只好生硬地评价:“这个菜饭还挺不错。” “嗯。”厉少愚的脸也苦:“这个最简单,雪菜是现成的。” 阿莱尴尬起来,安慰他:“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厉少愚忍不住,自己先吐了,再伸手过去接:“快吐出来。” “没那么难吃。” “别再给你吃坏肚子。” “没事儿,多做几回就好吃了。” 鼓励是情分,难吃是本色。 从那以后,厉少愚做的菜,是她的禁区。 “我们下馆子去吧!”阿莱掂起手包,眼眉弯弯的:“今天可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你想吃什么我都请得起。” “罗斯福——” 等到地方,夜幕已是深蓝。外滩上有人搭梯点灯,路上车水马龙,人影憧憧。侍应生把他们领到露台,阿莱定睛一看,眼前正是许念白和当红影星李小姐。可他不是在和小虞交往吗? 许念白放下酒杯,抬手招呼道:“郑小姐、厉先生,真巧啊。” 二人对他点头一笑:“许先生晚上好。” 站定,寒暄片刻。 想起虞沅君夸赞许念白的种种,显见是用情已深。阿莱一时百感交集,为她不值的同时,也思忖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可恨,许念白出轨被自己撞破,竟还谈笑风生,没事人一般。 厉少愚认得李小姐,困惑片刻,但觉正常,也不再细究下去。 二人入座,阿莱把包随手一扔,双手交叠在桌上,气鼓鼓地斜着脸。 厉少愚哪知晓其中内情?见阿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凑过去低声问:“许念白怎么得罪你了?” 阿莱扭过脸,把虞许二人的事悄声告诉他,末了,仍是忿忿不平:“他就不怕我把今天的事告诉小虞?” 不消分析,厉少愚已得要领:“他怕什么?许家是世家,且根植于粤地,最讲传承。你别看现在商会是许则韫掌权,可他才是长子长孙,将来继承家业的第一人选。沅君妹妹一介孤女,和他交往,哪怕不结婚,也算是件好事。你能看到的,沅君妹妹一定也看得到,但她不必“看到”。退一万步说,“看到”了又能怎样?跟他闹?保准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阿莱睨厉少愚一眼:“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高兴了。” 厉少愚亲热地揽过她的肩膀,满脸谄媚:“知道你心疼沅君妹妹,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你为什么总把她想得那么坏?她只是个小姑娘呀!” “哈?小姑娘。”厉少愚像听见天大的笑话:“谁家小姑娘敢无缘无故喝陌生男子的酒?” “什么意思?” “真笨啊!”厉少愚解释道:“她哄你做好朋友是为了认识孔可澄,但发现人家对她没意思,只好退一步勾上许念白。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心撮合你和孔可澄?还不知道受过多少好处呢!你可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最后一句纯属是泄私愤了。 “胡说——”正要反驳,阿莱已怔住。 虞沅君,从一开始就亲近孔可澄,这她是知道的。在百乐门里,接受孔可澄送的酒,促着她和孔可澄跳舞,来往。认识厉少愚后,百般挑他的刺,贬低他的工作,夸大他身边的危险。当时,她是不悦的,但因沅君年纪小,她既不疑心也不多解释。 如果把这一切代进厉少愚的话,再细想,那么一切都想得通了。 虞家也曾富甲一方,后来败落了,为了生活,虞沅君不得不学会精打细算,努力地,含蓄地,把自己作为筹码,和上流社会做交换。 和许念白交往,是一锤子买卖——成则富贵无忧,败则蜗居一隅。 这段友情里,阿莱被算计了,但她不气也不怨,只是心疼。 谁不想过好日子?过惯好日子的人,也想过更好的日子。对于虞沅君的行为,她不支持,但是理解。 厉少愚呢?作为受害的一方,实在对虞沅君喜欢不起来,但姑娘们的情,轮不到他发表意见。他能做的,只有爱屋及乌。 阿莱不再计较这个话题,反而为她操心。扭脸问厉少愚:“那这件事怎么办?” “当做没看到。”厉少愚不安地问:“不是你给她牵的线吧?” 阿莱用手肘撞他:“瞎说什么!我也是订婚那天才知道。” 厉少愚得意了,事情全被他说中:“看吧,她要是问心无愧,何必瞒着你?” 阿莱无法反驳,只好缄口不言,免得他再小气,提起虞沅君的诸多不是。 少顷,侍应生推着餐车上菜,烟熏三文鱼配意式蔬菜汤,一份惠灵顿,一份牛上脑,两杯鲜榨番茄汁,芝士蛋糕,提拉米苏......色彩斑斓,香气袭人,正是五脏庙的好祭品。 厉少愚切开牛排,先挑一块放到阿莱盘中:“你尝尝,要是喜欢,我学了做给你吃。” “唔!“不能打击他的热情,阿莱委婉地问:“银行法已经制定好了?怎么最近好闲似的,总在家里学做菜。” 厉少愚真以为在关心他呢。一壁切牛排,一壁说:“内部审核已经通过,今天刚送去财政部,往下还要送司法部,参议院,大大小小十余个部门,等上峰提意见。依我看,需得再改几回才好定下来。” “单是你们行里就改过好多回了吧。” 那时候,他们尚在同居,厉少愚连着加了一个半月的班,每夜凌晨两三点着家。瘦下一大圈,面黄肌瘦,胡子拉碴,阿莱一度怀疑他背着自己染上鸦片。 后来去行里给他送饭,正赶上开大会,听见行长在给他们做动员,叫再忍耐忍耐辛苦辛苦,这才放下心。 枯燥无味的东西,要是叫她改上数十遍,她一定发疯。 厉少愚韧性足,不怕忙,只盼所忙之事能忙出价值。听见阿莱关心自己,顿时心满意足,不觉着在单打独斗了。 “删删改改是常态。”厉少愚舀一勺蔬菜汤,润润喉:“要是一字不改,问题就大了。” “怎么说?” “你没听过“一字之师”的典故吗?一字尚且需要增色,何况这么多字。” “我知道了,你们在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虚荣的厉少愚,嘴边漾起两抹笑纹,他现在已不想参军,但满心还装着报国。 厚厚的一本银行法,密密麻麻,有他的心血。编者栏里,有他的名字——厉少愚。 用完饭,李小姐挽着许念白,走到桌前,清媚动人地一笑:“郑小姐,厉先生,我们有缘再见。” 激起阿莱的怒意。 她恍若未闻,这辈子第一次目中无人。 厉少愚对李小姐点头微笑,四目相对,目光中也有几分威胁:“李小姐,我们好像见过。” “对。”李小姐不躲不避,实则有些慌了。 她十九岁出道,红得发紫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跟陆刈麟好。最好的时候,连孩子都有过,也没能得他半句话,许诺她进白家的门。 陆刈麟三十大几,要娶她早娶了,还等什么? 一年大似一年,色衰而恩驰,恩驰而爱竭,她也不能总仰仗无心情爱的陆先生过活呀! 厉少愚了然一笑,她向虞沅君示威来了。 阿莱提好手包,起身挽住厉少愚。轻轻地一推,厉少愚便开始发作:“许先生真是艺高人胆大!尊叔要是知道你和李小姐交往,不晓得会多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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