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课长——” 厉少愚靠着沙发翘起二郎腿,指间夹着半截烟,目光循着声音往上移,尽头是文竹。 她换了发型,现在是电烫过的耳卷短发。穿一身黑绸提花旗袍外披紫缎流苏披肩,配珍珠项链,黑色尖头高跟鞋,居高临下,眼含春水地睨着他。 厉少愚吸一口烟,对她对面一指,不咸不淡地说:“文小姐,请坐。” 文竹落座,也拿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星在一束阳光里闪烁,如人之目光和心。她的脸转向别处,静静地吸烟,等他说话。 自那夜跳完舞后,厉少愚再未驻足百乐门,他的同僚都说“他被未婚妻拿住,不敢再造次”。文竹听后不觉受挫,反而欣喜自己眼光毒辣,屎里淘金淘出一个好男人。 只是好男人,暂不属于她。 文竹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今日他来,她猜到是为他未婚妻,所以拿定主意,要趁人之危。 厉少愚心性自强,一生从不认得“求”字,然而为了阿莱,这个字他认得了。他把烟碾熄,开门见山地求:“文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文竹会意一笑,眼中有一种试探,“厉课长昨夜刚搭上程主任,今天就过来使唤我?” “何谈使唤,实实在在是想请文小姐帮忙。” “都说“婊子无情”,你要我的人情,谢礼备好了么?” 厉少愚坐得端正,脸色阴沉,言辞诚恳:“承蒙文小姐厚爱,自相识之日就对我多加照拂,但让你失望了,我不是燕青。今日过来是想请你搭桥,帮我约怡和码头三号仓库的东家吃顿便饭。事成以后,除了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话说得客气,但文竹不能领受,因为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照拂”这层关系。在一团乳白的烟雾中,她美目微睁,食指弹落烟灰,曼声问道:“有什么东西,能比厉太太更值钱?” 厉少愚不疑有他,“自由,平安,健康,每一样都比劳什子太太值钱。” 文竹不认同,摇了摇头:“我大字不识几个,你别跟我打哑谜,说点实际的。” 厉少愚松一口气,面容舒展几分,已知这事成了一半。可他仍不肯松懈,恢复冷峻的神态,对文竹道:“我知道你想成婚生子远离是非,但是指着我,绝不是个好主意。不如我帮你解约,送你去香港英国还是美国,哪里都可以,给你置房置地,费用我全包。” “阔绰。”文竹赞许地望向他,更加确定不能让他给飞了,“厉课长的为人和财力我毫不怀疑。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说得那样?” “如此说来,文小姐答应帮忙?” 文竹点头应下,心道杜君山是个东洋鬼子,化名成中国人给当局捣乱,仗着背后有使馆撑腰壮胆,从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里。你那冰清玉洁的未婚妻落到他手里,能原模原样地出来?我不信。 指腹为婚,指的是门当户对身家清白,等她脏了身子,你还能这么爱她?或者说,还能娶她做厉太太?我更不信。 这忙,文竹能帮,但是要拖着时间去帮,越久越好。 厉少愚信以为真,眼中满是感激:“文小姐,我等你电话。”接着抽出胸前的派克钢笔,在纸条上写下一串电话号码递给她。 纸片轻飘飘的,文竹拿在手里,却似提前拿到“厉太太”的桂冠,不禁噙起笑意,满是胜券在握。 这是厉少愚的plan B,下一步,他该做plan A——找到陆刈麟,“自投罗网”。 在来文竹栖息的公寓以前,他已经给苏州白公馆去过电,得知陆刈麟昨日抵沪,在华懋饭店下榻,此时驱车过去。汽车疾驰在绿荫荫的大马路上,速度随路人增多而渐渐变慢,最后在饭店门口泊车。 厉少愚站在街上,望定高楼一阵,只觉此处是张深不见底的大口,能轻而易举将人吞噬,不吐骨头。 忧心忡忡地走进大门,厉少愚不经前台,直接按电梯上到七层,在白家长期预留的套间门口停步。 深呼吸一口后,他脆脆地敲了两下门。 屋里沉默着。 他焦急地等,又抬手敲了两次。 “大爷?”陆刈麟的长随方杭从电梯出来,惊讶地问:“您怎么找来了?” 厉少愚昂起头,有点心虚:“听说二哥要找我,不劳他费心,我主动送上门。” 方杭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二爷在忙,您去楼上餐吧等一阵再来吧。” 厉少愚不明就里,怔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望着那道门,存着满腔忐忑焦急。 门开了,厉少愚和方杭都转身去看,陆刈麟湿发,穿一件浴袍,坦着胸口站在门里。 厉少愚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他在忙个什么,尴尬得一动不动,像被施了定身法。 “二爷,大爷自己来了。”方杭没话找话。 陆刈麟没言语,甚至没正眼瞧他,径直转身进去。厉少愚摸摸鼻子,紧随其后。 兄弟二人走到客厅,陆刈麟在主位坐下,厉少愚无心窥探私隐,故意背对卧室。然而,那壁挂玻璃上映出一道雪白丰腴的赤-裸女体,坐在床上,透过玻璃望定他们,眉眼妩媚,神情好奇。 厉少愚忙侧身面对陆刈麟,见他软洋洋地靠着沙发,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没有点。厉少愚灵机一动,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点火,被作弄似的喷了一口烟。 “不躲了?”陆刈麟语气平静。 “不躲。”厉少愚与他不是一路人,常看不惯他邪恶的作派,但又不敢发表意见,免不得就腹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同时果真垂下脑袋,屈服待宰。 陆刈麟吸着烟,知他费尽心机逃到上海,现在主动送上门来,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似笑非笑地望他:“你是翅膀硬了,都敢算计哥哥了。” 就这一句,呛得厉少愚立刻抬起头,“绝对没有。” 陆刈麟坐回沙发里,眯着眼,犹看待猎物般,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遍,随即笑道:“听说你在上海有个红颜知己,是当红的交际花文竹。你行啊,难怪姑爹叮嘱我打断你的腿。” 厉少愚警觉起来,向后缩了半步,谦笑着回一句:“小道消息不可信,郑小姐在这里,我一刻也没忘和她的婚约。” 陆刈麟笑,不依不饶,“你要是不去鬼混,小道消息怎么偏偏传你?”说起来,他还是郑小姐的一舞之师呢。 厉少愚想了想,居然无可辩驳,只好实话说:“二哥,你说准了我的来意,但我绝不是存心算计你。昨夜我去程公馆不为我自己,是因为郑小姐出事了。她在许家做家庭教师,无端被怡和码头的杜君山绑架。那帮人最近行事猖獗,绑架两个人,但只向许家索要一份赎金,我疑心并未将她算在其中,所以担心今晚交款后她回不来。知道二哥手眼通天,弟弟只好厚着脸皮来求你援手。” 陆刈麟与黑白两道做许多生意,白鸽票、球场、马场、烟馆、赌场、妓院均有他的份子,人脉颇广,手段颇多,要对付杜君山轻而易举。 他看着厉少愚,缓下语调:“你想私了还是公了?” 行走江湖,离不开恩怨二字。私了,则双方有恩,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公了,则双方结怨,铆劲角力,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厉少愚不谙江湖道义,首选自是公了,但阿莱是他的逆鳞,任何人触碰不得。思来想去,非得要人性命才能了事。 他有勇有谋,锥心之痛时也存着理智。在一夕之间,已查清杜君山底细,知道那是间谍,不论公了私了,都易扯上政治问题,从而将自己陷进去。 他要做两不沾,便想出办法,要让日本人心甘情愿摒弃这颗棋子,不承认杜君山的日籍,如此才可依照律法审判之。 既能报仇、立功,还能让程玉承情,一箭三雕。 可他初出茅庐,并无筹码与日本人博弈,在脑中穿针引线之时,想出身边有能力做此事者,唯有陆刈麟。 但使驱狼博虎,自己怎可能全身而退? 他思来想去,回答了:“你比我更清楚上海的码头。如是无关紧要的人,我自然私了,一一设计杀死完事;但杜君山属日籍,如果我设计杀他,则无异于引火烧身。我想堂正一些,捅破他的间谍身份,让日方闹出丑闻,照会过后再把他送上法庭结案。” 陆刈麟不以为然地一笑,“你的主意好,我没有意见。只是我想问一句,你知道培养一个间谍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资金?就凭你说的这一条,绝不能使日方放弃他。再一个,你要我替你奔走活动,我有什么好处?” 不过半年,他这弟弟越发不像样了,流连欢场玩女人还罢,现在竟然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厉少愚立刻站起来,深深对他一躬:“二哥,弟弟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等回苏州,你要杀要剐我都接受。郑小姐,你是看着她长大的,难道救她,还要弟弟跪下来求你吗?” 这纯粹是耍赖撒泼了! 陆刈麟把烟嘴扔进烟灰缸,重新抽出一支点燃。歪着脑袋玩味地看着他愁容满面,凄然泪下的弟弟。 “你这是跟我玩扮猪吃虎呢?” “不敢!” 陆刈麟直起身子向后一靠,怪笑两声:“扮猪可以,但别忘记自己的本色。” 厉少愚被他识破,简直恼羞成怒:“电话!我要给舅舅打电话!” 陆刈麟不为所动:“请便。” 卧室内的女子穿好衣裙,好整以暇推门出来,厉少愚眼熟,见过她的画报,是当红电影明星李小姐。她对厉少愚淡然一笑,示意电话在里面。 厉少愚径直走进去,留那二人摩挲告别。一手拿着话筒,一手转着号码,双手微微发抖。 随后,一只手按住他,一声轻笑:“真是个猪,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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