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厉少愚来电。 “阿莱,明天有空吗?”他在那一头,坐在沙发上轻声地笑。 阿莱一个激灵坐起来:“有空!” 厉少愚抬,眼乜过门口的保镖,故意提高音量:“你想出去玩什么?” 阿莱把床头柜上的地图放到床上,手指按着提前标注过的路线,对他说:“你别管,明天跟着我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厉少愚自有一番计较,应下后和她聊一回,干干脆脆挂断电话。 翌日下午一点,厉少愚来接阿莱,进门先去向准岳父母请安,然后在会客厅端坐着等。 约莫等过一刻钟,他看见阿莱娉婷地从月亮门里穿出来。 待再近些,他终于看清了。 阿莱没挽发髻,一头波浪卷斜披在肩上,穿一条兰苕木兰苏绣旗袍戴流苏披肩,腰是腰,臀是臀,只一眼就能让男人为之倾倒。拿着小手包,配一双小皮鞋,站在阳光里对他笑。 厉少愚喉头一滚,咽下唾沫,忽而发觉有失庄重,就忙把那颗活泛的心束进礼教,坐正身体看向岳父母。待阿莱走至门边,他站起来躬身一礼:“伯父伯母,用完晚饭我亲自把妹妹送回来。” 郑叔衡拿着烟杆歪在榻上,声音一贯的懒:“去吧,早些回家。” 一时无话可说,直到走出大门,阿莱看见车里除司机以外,还坐着阮晓寒,车后还是车,坐满保镖。 她站在车前,扭脸笑道:“你变成金丝雀了。” 厉少愚的心几乎被扎穿! 打开车门后,把手搭到门沿上,他也笑:“委屈你,陪我做一天金丝雀吧。” 阿莱乖乖坐进车里,把双腿并拢,身体靠住窗沿:“好小气。咱们这么多年没见,就给我一天?” 厉少愚关好车门,隐约有些觉知,但还不太明白:“只要你想,我都可以陪你。” 阿莱身量高挑,往厉少愚身边一坐,却也显娇小玲珑。 她悄悄打量他,精神头好了不少,气色比前些天红润,胡渣剃得干净,头发也像新修剪过的,两鬓发青,梳得一丝不苟,还是一条米白色长衫,像个饱读诗书的贵公子。 司机依照阿莱所言,驱车到百花洲附近,放他们下车散步。走过小半条街,她嚷着要去弄堂里找萝卜丝饼。 厉少愚好干净,一天之中哪怕什么也不干,那双手也要洗上二三十遍。看见满地脏水,简直无处落脚,两道细眉高高挑起,好似插进太阳穴里。 阿莱径自走过一段,回头一看,厉少愚还在巷口踌躇,于是折去抓住他的腕子,用力向前一拽,“厉大小姐,要不要我背你?” 厉少愚像被一阵妖风卷进妖怪洞府,走得胆战心惊,恨不能脚不沾地。 “你看看你,穿成这样儿来这种地方,多走几步裙子就都甩上泥点子了,穿着多不舒服!想吃萝卜丝饼,家里厨子也做得好。这种小摊上别说口味了,卫不卫生还不知道呢,吃坏肚子怎么办?你也不嫌脏。” “你看你那样,我都不稀的说你。” 走到地方,阿莱嫌弃地把手一甩,和厉少愚在一家支凉棚搭的小摊外坐下,点上一碟炸虾子萝卜丝饼,一碟糕团,两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阮晓寒和两个保镖坐另一桌。 厉少愚如坐针毡,身子抻得笔直,眼睛四处乱转,同时喋喋不休地数落这地方脏乱差。坐下好几分钟,那张嘴只停过片刻。 听得阮晓寒那桌受不了,连连夸赞郑小姐脾气好。 阿莱挂念正事,懒得跟他计较。只把双手一合,连连拜他:“好哥哥,咱们好容易出来一回,我求求你别念了!我看你总也出不来,特意带你来透气的。” 厉少愚似笑非笑:“那我该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透气。” “万羡昀说这家味道好,好些食材都是老板的儿子从上海买回来的,特别特别新鲜。” “再新鲜能有附近集上买的新鲜?” “人家会开船,从胥门渡口上直接到外城河,就从那边带回来了。” “那还真是快。” “等吃完了,我们坐老板家的船去转一圈,怎么样?” 厉少愚真正懂了,环抱双臂坐在那里。 小二端着托盘,把吃食一一摆上桌,阿莱道完谢,用筷子夹起一块虾子萝卜丝饼,轻轻咬一口,只觉唇舌生香,比家里的味道好。一扭脸,看见厉少愚像尊佛似的坐在那里,命令他:“你吃一口。” 厉少愚满眼嫌弃:“我不用。” “你试试,可好吃了。” 阿莱嚼完嘴里那块,给他另夹一块放在碗里。 厉少愚岿然不动,只是看着她笑,咀嚼时两颊鼓鼓的,好像兔子进食。 那道目光含着无限的爱。 阿莱吃完第二块饼,扭脸看他:“你又鬼笑什么?” 厉少愚春风满面,不敢直说,只答:“你管不着。” “你想做坏事,可别带上我。”阿莱垂下眼睫,用勺子搅动碗中的圆子,瓷器清脆作响。她尝了一口,也觉得不错,孜孜不倦地命令他:“这个你也试试。” 厉少愚近来总犹豫,自己该何去何从,陡然听见她这句话,终于下决心要逃——他要逃出这个旧骨新皮,不成样子的家庭。 他深望着阿莱,眉间的愁云终于化开,久久没有作声。 阿莱停下手,去拿另一碗的勺子,将汤水搅匀以后,擓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你尝一口!” 厉少愚躬过去吃了,抬眼看她,嘴里心里都甜丝丝儿的,忽然夸张大叹:“真是太好吃了!” “真的吗?”阿莱惊喜不已。 “真的!”他接过勺子,勉强吃下小半碗。 众保镖看见,边笑边吃:“大爷那么傲,怎么一见着郑小姐就不正常?婆婆妈妈就算了,吃东西还要人哄。” 阮晓寒斜那人一眼:“吃你的吧,妄议主人,当心发配你去种荷花。”所谓种荷花者,是把人身上绑起石头沉进江里。 保镖讪讪闭嘴,见二位主子吃完了,忙刨完剩下几口跑去结账。 他们顺着弄堂出去,沿路走到胥门古渡,根据老板的说法,找到码头挂起的一张黄底红缘旌旗。 船家是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名下好几艘船,配几名伙计。他单独有艘快艇,专门送人去乘大船,顺便和船员交易些洋货回来供馆子里待客。 问清他们来意后,船家解开一条摇橹船的蓬索,把他们接上船去。那船小巧,刚好够坐两个人。阮晓寒等人只能另乘一艘稍大些的乌篷船紧紧跟着。 摇橹船在河面上晃晃悠悠,慢慢荡进外城河。 阿莱解乡愁,左右张望倒退的民居,河边石阶下有人捣衣,她看着,听着,脸上始终笑微微的。 厉少愚一手搭上膝盖,一手抓住船身,长久地注视着她。阳光辗转扫过她的脸,皮肤细腻白皙,一层少女的薄绒,从内里透出粉,不需修饰,秾丽娟秀,好似海棠。 良久,他开口问道:“你的衣服怎么一天一变?一会儿像演文明戏,一会儿又像进步青年。” 阿莱回身呛他:“别五十步笑百步,也不看看自己,还穿着长衫呢。” 厉照垣把他西装全收起来了,他现在,连穿衣自由都没有。 他没好意思和盘托出,心虚地一耸肩:“我这不是为了讨你爹欢心嘛。” 阿莱翻着大眼睛骂:“少来!你穿成这样,我爹根本没见过两回。” “小小年纪,说话就吃枪药似的,将来长大了还不吃人?” “是!我吃人。”阿莱斜他一眼,哼一声:“你倒是斯文,斯文到现在成个什么样子?” 厉少愚自嘲地一笑,腔子里酸酸涩涩的,不成样子。 他瞧她的眼睛:“那你嫌不嫌我窝囊?” 阿莱满心装着他,怎会嫌他窝囊?只在心里痛骂他婆妈而已。 以她的莽撞,实在想不明白,怎会有人饭喂到嘴边,还要自行争斗一番,才做定论到底要不要吞。 生怕他不吞。盯着他。发了火。 “你根本就不是窝囊的人!” 厉少愚迟疑一下,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微微点头,彻底下定决心要逃。 一趟逛下来,他已计划出一条绝佳逃跑路线,甚至连遮掩的人选也有。 阿莱为他做得周全,周全得只差把计划全盘托出。 可他要是走了,阿莱怎么办?会不会遭人非议?不至于,婚期还远,并未向外公布,只要他能如期回来,大约没问题。但若自己一走,郑伯伯要退婚,那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厉少愚生出一股冲动,要带她一起走。 他犹豫那一刻,好像特别地久。 “这几天,我还能找你吗?” 虽然留过洋,受过新思想熏陶,但阿莱骨子里有些东西并未变过。 他们有婚约在身,将来成亲是名正言顺,眼下虽过明面,但相处时还留着分寸,不越雷池。 阿莱觉得,他想带她走,无论如何是不能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厉少愚说:“我有东西想给你。” 阿莱心慌意乱,眼底的碧波,挑挞不定。 船,忽然到岸了。 厉少愚跳下船后,伸手接她下去,见她还在思忖,心里就略略存着几分侥幸。 他们沿河而行,到路尽头的朱新年糕团店坐下,要两碗红汤面,四个浇头,挨着坐下后安静地吃完。 郑宅门前,阿莱下了车,走到门边,回头遥遥地注视他:“不用送。” 天色早已黑尽,对门花窗里烛光闪烁,厉少愚倚住车门,站在巷口抽烟,恍惚,颓然,像一盏玻璃灯,瞳孔里闪出失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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