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娣这个时候还不是杨娣。 正式上了户口拥有自己的名字,是她一岁时候的事情。 现在,她还只有一个称呼——“三女”。 晚上总是要哭。 因为白天没有时候是吃饱的。 婴儿没有自己的意识。 只能遵从自己求生的本能向外界发出信号。 杨涛晚上也哭。 他的嗓门更大声音更洪亮。 这个时候,吴爱就会坐起身,盯着郭翠秀给孩子喂奶。 偶尔郭翠秀干了一白天的活,实在是睡的昏昏沉沉的,压根不被哭声吵醒,吴爱就狠狠地推搡几下大儿媳,把她从睡梦中扯出来,粗暴地把她的背心扯起来。 她骂道:“死猪一样啊睡!” 郭翠秀只能低垂着眉眼讪讪地笑。 她似乎不再能听得见院子里的另一道哭声了。 杨家一院四个屋子。 一间住着吴爱,一间住着杨万荣郭翠秀,另一间住着杨万华王巧琳。 另外那间算是轮着住。 杨万荣的三个孩子已经都上学了。 长女和长子已经去了县里的高中读书。 二女儿就在村里读小学六年级。 所以平时二女儿住第四间屋子。 等着长子回来了,两个女儿和爸妈住,儿子单独住一间。 这是之前的事情了。 自从杨涛出生以后,吴爱把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孩子抱在了自己身边,再要求郭翠秀也得和她一起住,不然晚上孩子饿了,这可怎么办呢? 至于王巧琳。 吴爱在她面前全然一副慈母面孔,“你呀还年轻,不知道怎么带孩子,那晚上孩子哭了吵闹着,那你根本就休息不好。涛涛在妈这儿,晚上饿了还有你嫂子,你就安心休息,好好把身体养好,以后还得和万华多生几个胖小子。” 王巧琳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 最初吴爱把儿子抱去郭翠秀那里,王巧琳总是觉得放心不下。前脚吴爱抱着杨涛出了屋子,后脚她就跟着上去。坐在床的另一边,眼不错地盯着郭翠秀喂着孩子。 后来她就不去了。 她发现自己很难平静地等待完这一切。 自己的儿子在别人怀里那么安静。 吃的是属于别人的乳汁。 不是她的。 不是杨涛的真正的妈妈的。 王巧琳对长嫂的讨厌更深了一层。 但她又到底知道。 儿子现在还是需要郭翠秀的喂养。 所以她勉强将这种厌恶忍耐了下去。 要不是自己身体不好。 哪儿能轮的上郭翠秀代劳这种事情? 王巧琳这么告诉自己。 仿佛这种事情,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 是天地的恩赐,郭翠秀得下跪答谢才成的。 院子晚上住宿的构造大变样。 就变成了吴爱和郭翠秀一间,王巧琳单独一间,杨万荣一间,杨万荣的二女儿抱着自己的小妹妹在另外一间。 杨万荣的二女儿杨倩。 是手足无措的。 她抱着自己的小妹妹。 她无措地看着她哭泣。 杨倩也才十岁。 对于怎么应对一个婴儿,她是茫然的。 她的第一反应是求助。 赤脚从床上溜下去。 这个家里,也没有别人了。 奶奶吴爱不喜欢她,对她很严厉,杨倩害怕她。 二伯母对她不冷不热的。 可孩子的心总是很敏感的。 尤其是对于反感厌恶和轻视。 杨倩推开父母屋子的门。 西北地区绝大多数家庭的床实则是炕。 用泥土盘起来的炕。 用处很广泛。 白天可以待客做饭晚上用于休息。 杨倩拍打着杨万荣的胳膊。 她喊着:“爸!爸!妹妹在哭!” “爸!”她咬牙用足了全身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把杨万荣从鼾声震天的睡梦中唤醒,“爸!妹妹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咋办?” 杨万荣迷迷糊糊的坐起身。 现下七月农忙,他白天跟着队里收了一天的南瓜,干了一天的农活,浑身累的没力气恨不得倒头就睡;另一方面,他也已经适应了小女儿的哭声,她总是哭的,但家里也确实没什么能让她吃的东西。他晓得她为什么哭,但他又没办法解决,能怎么办呢? 所以他又迷迷糊糊地倒下了。 轻轻地拂开二女儿的手,“你哄一下你妹妹,爸明天还要去干活收南瓜太累了,你让爸再睡……” 杨倩几乎要哭了。 她愣了会儿,又还是伸手去推杨万荣的胳膊,可是怎么着也叫不醒他。只好下床,从屋子里跑出去,像只没头苍蝇,她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转了几圈,也只敢小心地趴在吴爱的窗户上,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她最终还是不敢进去。 耳边的哭声愈来愈大,杨倩又一头扎回了屋子。 怎么办呢? 杨倩僵硬地生涩地抱起妹妹,像是白天下午饭时见到的那样,用胳膊晃啊晃啊,磕磕绊绊念叨着:“毛羔羔——睡觉觉——不哭了——” 似乎有那么些用处。 又似乎没有。 小妹妹还是在哭。 杨倩很害怕,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么哭死了。 就像是课本里写的那样。 杨倩到底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白天要上课,放了学也要回来帮着做家务活。 所以总是哄着哄着,她自己就忍不住一头栽倒睡着了。 说不出是睡前哭声就消失了。 亦或者还是杨娣哭着哭着终于是没有力气了。 沈灼颂就是在这样一个后半夜推门进来的。 她是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门。 在这个年代。 在这个贫瘠的村落。 似乎没有什么锁门闭户的需求。 所以稍微地推开了点缝隙,她就钻进来了。 杨倩已经睡着了。 杨娣还在她怀里哭泣着。 不大方便开灯。 只能借着稀薄的月光,沈灼颂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尽可能小心地把杨娣从她怀里抱出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但手电筒又晃的很。 这可能会伤害到婴儿的眼睛。 所以沈灼颂手忙脚乱地把杨娣又放在一边,把手电筒仍旧是打开,朝着墙壁的方向放好,再重新把杨娣抱在怀里。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抱着婴儿的感觉。 抱着自己的亲生母亲的感觉。 柔软的小小的一团。 很难以言说。 沈灼颂来是带着东西的。 一个铁质的保温杯,里面是在知青点冲泡好的奶粉。 保温杯的杯绳让她用于捆绑了一个勺子。 沈灼颂斜着坐在炕边,一条腿屈膝放在炕沿,另一条腿还稍微点着地面;杨娣的脑袋被她轻轻地搁在自己的臂弯,微微弯腰,婴儿的下半身靠着她的腿。她把她斜着抱好,一只手绕在她的身体后边举着杯子,右手拿着勺子轻轻地舀了一勺奶。 她自己先尝了一口。 温度还可以,刚刚好。 于是一勺一勺地喂她。 婴儿啜饮的速度快的出奇。 她没有再哭了。 圆圆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抱着自己的这个人。 舌头飞快地探出来。 把勺子上的奶卷走,又来喝下一勺。 沈灼颂紧绷着的胳膊和大腿慢慢放松下来。 只她不大知道一个孩子应该喝多少才算是合适。 等着杨娣倒吐了奶出来,她才慌忙停下。 把杯子往炕脚底下的灶台上一搁,从怀里掏了条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掉她下巴上留下的奶渍,还有些灰尘什么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染上的。 在外边墙根底下蹲的太久,山里的蚊子又毒的很,沈灼颂的脖子后边红了一大片,咬的包连在一起,看着可怖,她忍着发痒的感觉不去挠。 杨娣睡着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饱腹中安静地睡着。 沈灼颂轻轻地把她放回床上,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其实杨娣看起来很丑。 或许是从出生就缺失营养,她的身子极其的干瘪。 没有别的婴儿的那样圆嘟嘟的脸蛋。 没有细腻的皮肤。 摸着只觉得干涩。 但在沈灼颂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正预备收回手的时候,沈灼颂一怔。 不知道杨娣是梦见了什么,又或是只是活动着挥舞自己的手臂。 她的手指抓住了沈灼颂的食指。 紧紧地握在她小小的手掌里。 甚至只能抓握住一半。 然后又松开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沈灼颂说不出来,真的没法用语言描述。 起死回生。 沈灼颂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离奇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一切都好像梦一样。 出车祸那天望见的阴霾密布的天空还在眼前。 再睁眼的时候 已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 和在她身边抹泪的属于这具身体的家人。 她死前只是想着妈妈。 杨娣。 妈妈会很难过的。 事实上,沈灼颂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回到妈妈的童年时代。 她做过许多次这样的假设。 每当杨娣带着幸福的笑容,向自己的女儿沉浸地回忆自己的童年,讲述关于自己家人的一切一切的故事,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女儿心中的想法,与她是完完全全的两条道路。 沈灼颂每听一次。 她心里的厌烦她的恨意就增加一次。 杨娣眼里的“幸福”。 在沈灼颂心里全是苦难。 杨娣讲过年的时候,当堂弟杨涛来家里做客,他们一群孩子凑在一起如何如何的玩耍,起了什么什么样的矛盾,大人们又是怎么让他们“消解”矛盾的,讲后来二伯母家没有钱的时候,父母是如何如何帮助接济他继续求学的…… 沈灼颂想,哦,原来是吸着妈妈的血长大的堂弟。 杨娣讲二伯父生病的时候,自己和爸爸去医院探望,带了西瓜去医院,被二伯母痛骂一顿说他们不是为了看望病人,就是为了来这儿凑热闹,后来又是如何收了钱,紧接着当着病房所有病人的面,将他们父女二人赶了出去…… 沈灼颂想,哦,原来是吸着别人血的一家人。 ………… 杨娣怀着笑意分享的每一件所谓的“趣事”。 都让沈灼颂的心情更难过一分。 日积月累。 恨意难消。 不过她总是什么都不说。 她静静地听着。 小时候趴在油灯面前听。 长大以后点着烟站在窗户前边听。 不变的是她总是配合着接话,“……然后呢?” 或许有的人天生骨子里就透着凉薄。 沈灼颂从来都很难理解,为什么杨娣要将亲戚看的那么重要。 他们很重要吗? 那些她甚至有的根本叫不上来名字的亲戚。 他们说什么很重要吗? 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吃力不讨好呢? 她只在乎两件事。 活着。 和更好地活着。 沈灼颂就这样在床边站着,看着杨娣起伏的呼吸的胸膛。 她最后探出手指,在她鼻子下边确认了一下,才拿着保温杯和手电筒出了门,再慢慢地把门关回原状。 她停在最左侧的屋子前。 应该吴爱、郭翠秀还有那个杨涛,就在这间屋子里。 可惜窗户是纸糊起来的,什么也看不见。 沈灼颂顿觉可惜地收回目光。 没事。 一件事情一件事情需要慢慢解决。 眼下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情是。 她得要让杨娣每餐都吃饱,只晚上是不够的。 不能再饿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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