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宅豪占了整整一条街,里面堆金砌玉,富丽堂皇,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还沉浸在一片压抑与恐惧当中。 下人们端着赤金錾花药碗穿堂而过,丝毫不敢高声,生怕搅扰了受伤过后正在静养的主人。 管事的不必禀告主家就带着苏景玉和逢月进了内院,伙计来报说崔老爷子服了药刚睡下,便请他们夫妻两个分别去探望崔荣锦与余洁饶。 崔荣锦自小没受过什么苦,在牢里熬刑时一声不吭,咬碎了牙关死命扛着,打死不肯供出苏景玉来。 回到家中不必再强撑,每次换药都免不得龇牙咧嘴地嚷嚷一番,看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嘴唇都直打哆嗦。 苏景玉倚在门边看着,双手抱胸笑出声来,气的他抄起身边的玉如意摆件砸了过去,“你还笑!有你这样的兄弟吗?!” 苏景玉侧身躲过,轻咳一声,挥手让大夫出去,亲自坐在榻边替他换药。 或许是狱卒知道崔荣锦养尊处优惯了,又细皮嫩肉的,生怕失手打死了闯下祸端。 他看着伤势吓人,实则都是些皮外伤,将养了一日多,大部分破溃之处都已经结痂,唯有胸前的伤势严重些,连皮带血粘住细布,一时撕不下来。 苏景玉不管不顾,手上用力一扥,胸前的细布连着皮肉一同撕下,崔荣锦疼的哇呀一声惨叫,一脚踹在他身上。 “能不能轻点!你在床上也这么粗鲁吗?”一不小心牵动了腿上的伤,又是半晌呲牙咧嘴。 苏景玉满脸鄙夷地看着他,嘴里啧啧作响:“瞧你那德行,这点小伤就叫成这样,哪像个男人!” 说着从药箱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细布,倒了些金疮药按在他伤口上,浸出来的血痕不过掌心大小。 崔荣锦疼出一身冷汗,口不择言道:“你这么多年来锻炼的皮糙肉厚的,谁能跟你比!” 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恨不能追回来再咽下去。 苏景玉当年为了救他被山上的落石砸伤,在床上躺了两年,那种骨裂筋折的痛苦绝非他能想象的,中了平杀落艳后生不如死的煎熬更不必说。 他后悔当面揭了兄弟的疮疤,一时间望了疼痛,内疚地低着头默默喘息。 苏景玉沉吟不语,手上的动作放缓,小心地替崔荣锦包扎伤处,感怀他明明忍不得疼痛却宁死也不肯供出他来,能得这样一位兄弟,此生足矣。 房里静默了一阵,崔荣锦别扭地找话:“你的事怎么样了?” 龇牙咧嘴后突然间的一本正经让苏景玉有些不适应,用布带将他的伤口缠牢后打结系好,头也不抬地玩笑道:“不知道,反正今后出事还有你帮我顶着。” 换过药后,苏景玉取来一旁的锦袍披在崔荣锦身上,抓起他的手臂塞进衣袖里。 “嫂夫人怎么样?要不要我帮着看看?” 他的动作已经很轻,崔荣锦仍疼的直皱眉,夸张地摇头:“得了吧,不敢劳烦您苏神医圣手!” 苏景玉轻哼,“我又不收你诊费!” 崔荣锦收了玩闹的神色,认真道:“大夫说她养好了身子将来还能怀上,她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些,你若亲自出面,非得把她吓一跳,以为病势又加重了。回头我叫人把大夫的脉案和药方子拿给你瞧瞧,你若觉得可行就让她先吃着,养上一两个月再看吧。” 余洁饶的卧房到处悬金坠玉,杭缎蜀锦溢彩流光,充斥着金钱味道的布置说不上雅致细腻,却也并无庸俗之感。 婢女们乌泱泱挤了半屋子,端药、喂蜜饯、喂水、捧痰盂、擦嘴、净手……忙活的有条不紊,几乎听不见一点声响。 服过药后,余洁饶让婢女们都出去,摆手叫逢月坐到床边来,逢月看见她小产后虚弱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男人没事了吧?” 余洁饶自觉躺着说话有些失礼,强撑着拽过靠枕垫在背后。 逢月赶忙伸手扶她,“没事了,余姐姐放心。” 余洁饶累得虚浮气喘,丰润的嘴唇泛着白,闭着眼道:“没事就好,也不枉我和崔荣锦遭了这茬罪。” 逢月心里感激他们夫妻俩,更替她惋惜,低垂着眼睫轻叹:“让姐姐和崔东家受苦了!” 余洁饶缓了片刻,睁开眼,挤出个不以为然的笑容。 “他们兄弟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当年要不是你男人替他挡下落石,崔荣锦早都死了。” 逢月诧异抬眼。 她只知道苏景玉和崔荣锦自小亲如兄弟,所以崔荣锦才甘冒风险帮他查平杀落艳的事,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段过往。 她忆起入春随苏景玉去玄清观祭拜母亲,他无意间提起过少年时曾被山上的落石砸伤,很长一段时间下不了床,原来是为了崔荣锦。 余洁饶顾念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被连累的失了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受尽苦楚也没有一丝抱怨,她看似与崔荣锦争吵不休,实则心里一定深爱着他。 逢月不禁被她感动,遗憾的目光落在她锦被下平坦的小腹上。 余洁饶怕她心里难受,打起精神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大夫说将来还会有的。你呢?成亲日子不短了吧,怀上没?” 逢月含羞浅笑:“还没,不过不急,明年应该会有的。” 余洁饶瞪她,虚弱的嗓音立马高了几分:“你整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多少女人惦记着你男人,还不趁早给他生个孩子把他拴住了!不行就吃些药调理调理,别整天傻乎乎的!等你男人让别人抢走那天,哭都没处哭去,听见没?” 逢月微怔,懵懵地点头。 凭苏景玉的才华和样貌,连姐姐林玉瑶都深陷其中,她相信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却从未想过要怎样才能把他拴住身边。 生个孩子有用吗? 白夫人生了这样出色的儿子,还是一样没能拴住夫君的心,焦氏、孟氏都有孩子,也都生活的并不如意。 对于她来说,感情的事很难捉摸,她只知道要用真心去爱、去对待,哪怕为他付出生命。 如果将来真的有一天苏景玉喜欢上别人,想要离开她,那也只能放手让他离开,总不能像焦氏那样,发了疯似的又吵又闹,搞得无一日安宁。 大不了痛哭个三天三夜,然后再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或许拥有时倾情付出,失去时洒脱放手,才是对感情该有的态度吧。 不过她还是很想尽快生一个苏景玉的孩子的,不对,是生七八个。 归程的马车上,车窗半开着,苏景玉把手炉塞给逢月,取了条薄毯盖在她身上。 薄毯底下,逢月悄悄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与苏景玉已经有了夫妻之实,顺利的话,过了年就能怀上小宝宝了,她羞红了脸,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夫君,低着头咯咯娇笑。 “想什么呢你?笑成这样!”苏景玉拉着她靠在怀里。 他艳红的袍子上凉丝丝的,逢月脸颊不由抬起了一瞬,复又贴在他胸前,手指拨弄着衣料上精致的刺绣纹路。 “没什么,只是觉得余姐姐挺有趣的。” 马车驶入主路,一阵寒风吹起车帘,拂的两人发丝漂浮缠绕。 苏景玉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掖了掖,“嫂夫人精神怎么样?她跟你说什么了?” 逢月叹息道:“不太好,虚弱的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明眸微动,接着扬头轻笑:“余姐姐说让我看紧了你,免得被别人抢走。” 她看上去丝毫不在意的笑容让苏景玉周身不适,撇开脸,故意拿腔作势道: “也对!你我都成亲快一年了,是时候该收几房小妾回来了,夫人贤惠,想来不会介意吧?” 逢月登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他胸口:“苏景玉!” 想到他像抱着她一样抱着别的女人,她心里酸溜溜的情绪越发高涨,抑制不住怨怒与委屈。 原来一旦深爱上,洒脱的放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容易。 还不到一刻钟功夫,她心里对于感情的那一点领悟几乎被否决殆尽。 苏景玉笑着打量逢月气鼓鼓的模样,洋洋自得地享受着被她在乎的感觉,看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一把抱住她柔声哄着:“好了不闹了,都是夫君不好!” “嗯”,逢月窝在他怀中点头,仍觉得不够解气,胡言乱语道:“你若是敢纳小妾回来,我就……把她们全部都赶走,之后再出去找别的男人,一天换一个!” 苏景玉忍不住笑,像是小孩子吃了蜜糖一般,心里甜蜜又满足,轻抚着她的鬓发,将承诺的话藏在心底。 逢月,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只求你别离开我就好。 年根上,上街采买年货的百姓一日多过一日,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 逢月依偎在苏景玉身上便不觉得冷,把薄毯匀给他一半,掀起车帘向外张望。 路边的摊位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年画,还有小孩子玩的圆灯笼、鞭炮、喜烛,充满着新年的喜庆味道。 东院里有管事的妈妈们操持着,不必逢月费心,新年无疑要在侯府里过,庄子的新屋也无需装点,她一路上只顾看热闹,没有张罗着下车采买。 马车驶过闹市街区,外面安静了不少,周围尽是高门大院,前方转角不远处便是鲁国公府。 苏景玉在车壁上叩了两声,马车稳稳地停下。 “我去看看陈勉,你先回府等我,天黑前我们一起回庄子去。” 他倾身把逢月那一侧的车窗关好,免得她受凉,顺势贴在她耳畔道:“今晚就只有我们两个,把箱子也搬到新屋去,好好服侍夫人。” 逢月羞的面红耳热,背过身去不看他。 车门关起,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她打开车窗回头看,苏景玉还站在原地朝马车这边望着,那一袭耀眼的红衣越来越远,直到远的看不见,缱绻绵长的情意还留在心间。 苏景玉目送逢月的马车远去,步行走过街角,刚迈入鲁国公府门前的主街便被迎面而来的羽林军团团围住,人数不下十个,各个身披甲胄,手持长刀。 他脚下一顿,目光戒备地扫视一圈。 为首那人拱手上前道:“苏世子,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拘捕,请随我等去大理寺监牢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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