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与逢月原打算骑马回去,但天气骤变,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 车夫无需吩咐,第三日一大早便驱车赶来接世子和少夫人回府,车上还备了些解暑用的东西,诸如蒲扇、酸梅汤等物,另有两个小厮跟来骑着马回去。 周妈和周叔见苏府的马车来接,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搬东西,忙的不亦乐乎,多是逢月平素爱吃的新鲜瓜菜,周妈知道苏景玉也喜欢吃南瓜饼,早起又多做了些给他路上带着吃。 逢月也不拦着,任由他们两老忙活,直到宽敞的马车被大大小小的包袱占去近半才终于停下,向小两口道有空常回来坐坐,不必破费带那么多补品来,庄稼人一辈子粗茶淡饭的,早都习惯了。 温馨质朴的氛围让苏景玉和逢月流连,双双从车窗探头向后张望,直到马车驶出庄子,晒的面色微红才退回车内,放下帘幔。 相较于富贵却亲情淡薄的侯府,周妈夫妇虽然名义上是林家的下人,却给了苏景玉更多家的感觉,翻弄着堆到脚边的包裹,闻着满车蔬果的清香道: “以后我会时常陪你回来的,等明年房子一建好,我们就住到那边去。” 他嘴角微微勾起,心道那周围没有旁的住家,不管夜里搞出多大动静都不会有人听见。 逢月眼里温情脉脉,笑而不语。 他俨然已经将一年之约抛之脑后,想与她像寻常夫妻一样长相厮守,她也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他。 看着他在庄子这两日舒心自在的样子,与在苏天寿面前的戒备拘谨全然不同,不由心疼起他比自己还要坎坷的经历来。 马车在郊外的小路上行驶,帘幔时不时被风吹起,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挨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手臂紧紧相贴,随着马车的颠簸摩擦的衣料窸窣作响。 逢月昨日喝了太多的水,看着车上的两个装着酸梅汤的羊皮水袋也提不起兴趣,摘下来递给苏景玉一个,忍不住问道:“白夫人刚过世那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时候苏天寿新娶了孟氏,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无依无靠,日子必然过的凄苦。 苏景玉手里的羊皮水袋悬在身前,眉心一蹙,不满地纠正:“白夫人?那是你婆婆!” 逢月一时还不适应这样的称呼,愣了片刻,别扭地改口:“婆婆……过世时你还小,是谁照顾你的?” 苏景玉满意地扬唇,举着酸梅汤喝了一大口,没什么酸味,仿佛甜到心坎里,将孟氏欺辱他的过往隐去,抹了抹嘴笑道: “苏府从来不缺下人,绝大多数都是些见风使舵之辈,那时唯有昆叔对我最照顾。” “昆叔?”逢月回想了片刻才道:“是上次给你送樱桃,左手缠着黑布那个吧?他好像很少来府里。” 苏景玉点头,“打从我记事起,他的左手就使不上力气,想来肌肉抽缩的变了型,所以一直用黑布罩着,前些日子我打算给他看看,他说害怕大夫,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我不在府里的这些年他被父亲派到庄子去了,所以很少回来。” 何止是苏府的下人见风使舵,林府也一样。 逢月即便从小就学着自我开解,不会因为被无视被欺凌而难过,却也知道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像周妈一家及昆叔这样真心实意的下人,比有些家人还要强上百倍。 逢月离府整整两日,巧儿没了主心骨,时常独自呆在房里,闷的快要长出草来。 她从不仗着与少夫人亲近就恃宠而骄,桃枝和东院其他的丫鬟婆子们都不讨厌她,但毕竟来苏府的时日尚短,加之以前在林府被欺负怕了,更加事事小心处处留意,不敢到处乱跑。 好容易把逢月给盼回来,先桃枝一步跑着东院门口迎她,见苏景玉正挽着她的手说笑,脚下一个急停,乖巧地站到一旁,双手支在逢月头上替她遮阳。 两个小厮忙着从车上往下搬东西,逢月吩咐桃枝把新鲜的瓜果送到子溪和离儿那去,知道苏景玉喜欢吃南瓜饼,全部都留了下来。 晌午刚过,骄阳肆虐,暑气蒸腾,走上几步路身上便汗涔涔的。 逢月去盥室洗脸净手,苏景玉刚进内室换了一身更轻薄的袍子,就听见窗外传来顺子急促的呼唤声,猜到八成是崔荣锦那边有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开门。 顺子累的汗流浃背,回手将房门拉紧,极快地向内室扫视了一圈,苏景玉见他这副心急又小心的模样沉声问:“怎么了?” 顺子确认房里没有旁人,猛喘了两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世子啊,昨晚太医院的孙秋允辞官离京,还没出城门就遇到了刺客,各个武功高强,崔少爷的人拼死救下他,还险些被左手刀给抢走了。” 苏景玉神色骤变,“又是左手刀!” 顺子急的跳脚,“世子啊,先不说这个,孙秋允本来就伤的重,再被左手刀这么一折腾,眼下都快没气了,崔少爷信的过的大夫都素手无策,急的跟什么似的,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苏景玉来不及多问,轻叩盥室的门告知逢月他要出去一趟,跟着顺子骑马奔城外不远的北鲁村而去。 整座村子的田地都是崔荣锦种药材用的,全部是泰安堂的人,顺子引着苏景玉在村口临近下马,两个崔荣锦的心腹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拱手:“苏世子,孙秋允快要不行了,我们东家……” 苏景玉来不及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喝止道:“带路!” 孙秋允身份特殊,藏的隐秘,顺子一大早被崔荣锦的人叫来,熟悉路线,年纪小脚程又快,赶忙跑在最前面引路,在一幢高大气派的储药仓前停下。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守在周围,两个心腹站在门口对里面悄声说了几句,片刻后大门从里面开启。 仓内的药材堆积成山,沿着侧边的窄梯向楼上走,尽头处有一道包着铁皮的木门,四个带刀的守卫站在门口,与崔荣锦的两个心腹对视点头,推门请苏景玉和顺子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药味扑面袭来。苏景玉十年间以血为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面不改色地撩袍进门。 屏风后,三个泰安堂的大夫摇头叹息不止,桌案上堆满了被鲜血浸透的细布,孙秋允阖目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 崔荣锦唯恐孙秋允死了,坏了苏景玉的大事,急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又内疚地起身相迎,“兄弟,你快看看他!” 苏景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带着房里的人先出去,坐在床边掀开孙秋允胸前盖着的血红的布巾,胸前的伤口仍然像泉眼一样往外渗血,看形状是被利器所伤,险些贯穿身体。 脉搏弱的几乎探不到,苏景玉不由轻叹,孙秋允在御前服侍了半辈子,不论是忠心或是医术,太医院里都无人能及,却还是免不了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若是早两个时辰还有得救,如今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唯有拼尽全力一试。 好在守着这样一座大药仓,各种救命的药材应有尽有。 他静下心来,先不思及其他,只顾着开方救人,一口气忙到深夜才从鬼门关把孙秋允给拉了回来,又怕他夜里伤情再度恶化,寸步不敢离开,疲惫地倚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事出紧急,北鲁村里没备什么好吃的,崔荣锦命人煮了碗八宝粥来,苏景玉早起用过饭后便再未进过粒米,饿的前胸贴后背,就着满目的血红和满屋的血腥味,捧着粥碗狂喝下肚。 顺子看的鼻梁一皱,暗自佩服他家主人强大的忍耐力,怕是在京里的贵公子中找不出第二个了。 正思量间,一只空碗递到手边,苏景玉吃饱喝足精神了不少,叮嘱道:“回去告诉少夫人一声,就说我有事,今晚不回去睡了。” 顺子面中的褶皱蓦然展开,伸手接过空碗,为难地挠了挠头,“世子啊,这都半夜了,少夫人早都睡了。” 苏景玉难以置信地仰头,顺着屋顶的小窗向外望,月儿偏西,满天星斗,家里那只嗜睡的小懒虫的确早都该睡了,想想她那不可描述的睡相,唇角不自觉上扬。 孙秋允的气息平稳了些,崔荣锦跟着松了口气,手中折扇一展,扇的满屋烛光摇曳不定。 看着苏景玉被小娇妻整治的服服帖帖的样子嫌弃地咂舌,若不是顾及到孙秋允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免不得狠狠奚落他一番。 苏景玉起身走近些,盯着他的衣领处仔细端详,崔荣锦慌的眼仁乱转,心虚地向中间拉扯领口来掩盖脖颈上结了痂的抓痕,却依旧没能躲过苏景玉的眼睛。 苏景玉学着他的样子嘲讽地咂舌,“我说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派人来找我,原来是忙着养伤呢!” 崔荣锦张口结舌,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 “兄弟,孙秋允这次遇刺,八成就是皇帝和祁公公想要杀人灭口,我听手底下人说,左手刀从半路杀出来只是想劫走他,并不想要了他的性命,这么说来左手刀应该不是大内的人。” 苏景玉走回床边坐下,半垂着眼睫掩盖了眸底的神色。 当年父亲刚跟随太子平息了南疆的战乱,紧接着左手刀就从南疆毒王谷带走了两颗平杀落艳,他既非衍王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难道当真是父亲先起了不臣之心,意图用这两颗毒药谋逆,被皇帝识破了要杀他,结果却毒害了自己,连累了师父? 孙秋允周身炫目的血衣仿佛与十年间拂风鲜血粼粼的手臂重叠在一起,苏景玉心如刀绞,猛然回神。 可皇帝若真的想用平杀落艳毒杀父亲,绝不会只用了一点点的剂量,给他留下活命的机会,他想不通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低着头,默然叹息。 崔荣锦不解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太累了,折扇一收,点在他肩上道:“去隔壁歇着吧,我让那三个大夫过来守一夜,孙秋允经此大难,多亏你救下他的性命,等他醒了,说不定会透露些惊世骇俗的秘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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