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衍王府大门,逢月终于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慢慢静下心来。 阵阵夏风吹的帘幔不住向后飘曳,阳光照在她微红的脸上忽明忽暗。 回想她被锁在阁楼里凄惶无助时,苏景玉突然出现,拥抱她、安慰她,情深意长地说她是他的妻子,他会为她把整座衍王府都掀翻过来,压抑在心底的美好情愫悄然滋长,恍惚间,甚至将他与梦中的夫君合二为一。 之后他动情地亲吻她,她醉倒在他的唇舌之下,一时被甜蜜冲昏了头,对他的利用视而不见,此刻清醒过来,才发现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避开苏景玉的目光,漠然看向车外熟悉的街景。苏景玉看出她心中所想,满心内疚,一路无言。 天色擦黑,内室里灯火荧然,逢月沐浴过后换上一身浅橘色的薄纱里衣坐在圆桌旁,半干的乌发披散着背上,散着淡淡的香。 桃枝端来两盏酸梅汤放在圆桌上,逢月意兴索然地看着,一口未动,细嫩的右手摊开平放在桌上,手心处被阁楼门上的铜环勒出的红印仍清晰可见。 苏景玉看着她淡淡的神情,沉吟了片刻,低头轻柔地将药水涂在她掌心上,纤长的睫毛遮挡了眼里复杂的情绪,温声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深红色的药水在掌心漫开,凉丝丝的。 逢月抬眸看他,一瞬间缱绻的心念又起,仓促地别开脸,敛了敛神:“苏景玉,你当初就是为了查衍王府的事,所以才答应与林家结亲的吧?一年之约,是因为你确信一年时间足够你查清楚这件事。今日在阁楼里你吻我,也是因为……” “逢月”,苏景玉突然开口打断,她的前两个疑问他无可辩驳,但他之所以吻她,并不仅仅是她想的那样。 只是再难以克制的情动,一旦掩含着阴谋里,都会被罩上一层虚伪的外壳,看起来不再纯粹与真挚。 在阁楼里,她问他为什么要撬门进来,他没有想过要隐瞒她,本就打算向她坦诚一切,只是刚好于裂带着人进来阻断了他的话。 他将药水放在一边,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开口:“还记得在玄清观的山下,我同你说起的道士拂风吗?” 逢月记忆犹新,他说他曾以老道士的血为食,每日要喝七八次,提及此事时他情绪低落,她便不敢再问,如今迫切地想知道他的过往,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等着下文。 苏景玉接着道:“他是南疆人,十年前我在太子宫中中了南疆剧毒,他背着我爬遍了南疆所有的高山浅滩,亲尝无数种毒虫毒草,再将血喂给我喝,足足用了九年多的时间才将我体内的毒祛除干净,他自己却百毒缠身,命不久矣。” “他不想死在我面前,去年入秋的夜里,趁着我熟睡的时候一个人走了,我遍寻了整个南疆也找不到他,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闪动的烛光映亮了他眼里晶莹的泪水,逢月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蹙了蹙眉,苏景玉别扭地垂下眼睫,喉结微动,将泪水生生逼退,勉强扬着唇角。 “他一把年纪了,还是俊的出奇,平生最是爱美,可惜受我连累,一夜就白了头发。他照顾我十年,教会我医术、机关术和武功,就像我爹一样陪着我长大,也为我吃尽了苦头。我舍不得他,必须要查出当年到底是谁下毒害我,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当日我查到衍王与南疆剧毒有关,所以决定去衍王府一探究竟。” 逢月听子溪说起过苏景玉十年前中毒之后被道士带走的事,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 十年抚育,救命之恩,逢月能感受到苏景玉对拂风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亲生父子,试想如果换做是她,也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拼尽全力查明真相。 夜幕沉沉,混着花香的夏风自窗边吹入,送来阵阵清凉。苏景玉始终没有抬眼,逢月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趴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他幽黑的眼里只倒影着小小的她,没有了泪水。 “所以你当初答应焦侧妃的牵线,娶我为妻,就是为了接近衍王?” 苏景玉勾了勾唇角,毫不遮掩地道:“我并不知道娶的人是你,那时候对我来说,是你还是林玉瑶都没有差别。” 但如今,我庆幸娶的人是你。 若是在阁楼里她问他,他会大大方方地说出这句话,可此时却说不出口,毕竟他当众亲吻她,利用她解围在先,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景玉低头沉默了良久,双手互扣着,拇指在指背的骨节上一一抚过。 逢月睫毛颤了颤,将酸梅汤推到他手边,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似乎比往常喝的都要酸些,皱着鼻梁放下,问道:“那你今日查到什么了吗?” 她言语轻快,不像之前那样淡淡的,苏景玉沉郁的心绪疏解了不少,直言道:“我今日进了东阁楼里的密室,发现里面只有赤练之毒,并没有我当年中的平杀落艳,不出意外的话,十年前应该不是衍王下的手。” “赤练,平杀落艳,净是害人的东西,可惜了这么好听的名字了”,逢月不解道:“那也只能说明你没有找到而已,怎么能断定当年不是衍王下的手?” 苏景玉道:“平杀落艳出自南疆,世间只有两颗。十年前,一个左手持刀的刺客将这两颗平杀落艳带回大夏,其中一颗在太子宫宴上害了我,另外一颗下落不明。这么稀罕的毒药,衍王如果有,必定会留在自己手中,不可能存放在左手刀那。” “赤练要想毒性不减,需要五颗围成梅花状,存放的越集中毒性保存的越好,而平杀落艳必须保存在毒性完好的五颗赤练中间。阁楼的密室里只有十颗赤练组成的两朵梅花,花心的位置都是空的,足以证明衍王手中并没有平杀落艳,当年下毒的应该不是他。” 逢月知道其中暗藏玄机,敢在太子宫宴上动手,毒杀定远侯世子的绝非一般人物,想查到下毒的人并不容易,眼波微动,道:“左手用刀的人想必不多见,要是能找到那个刺客就好了。” 苏景玉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并不难喝,心道逢月一向比他更爱吃酸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放下杯子回: “左手刀出现过,我与他交过手,可惜没能追上他。” 他刻意把那日在玄清观与逢月顺着岩石下山时,听见她的尖叫声才放弃追赶他的一段隐去,免得逢月自责。 左手刀极少出现,想再次碰见他绝无可能。 衍王府阁楼的密室里到底还藏了些什么,能让于裂紧张成那样? 苏景玉拧眉,转眼对上逢月疑惑的目光,将密室的结构和心中的疑问毫不保留地说给她听。 逢月娇小的下巴抵在桌上,心虚地抬眼,“今日你是因为听见我在外面喊叫才急着出来的吧?” 苏景玉哭笑不得,她是他的妻子,别说只是为她误了探查秘密,就算是为了救她涉险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只淡淡道:“今日多亏了你叫我出来,否则我就被于裂堵在密室里了。” 逢月知道苏景玉是在故意哄她开心,他早有准备,又深谙机关术,哪那么容易被堵在密室里,但听他这样说,心里仍然安慰了不少。 双手叠放着垫在下巴底下,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查哪里?” 苏景玉不假思索道:“太医院,我已经在让崔少爷帮忙查了。” 柔和的烛光映的内室里诸物润泽朦胧,苏景玉跟着趴在桌上,握着逢月的手,与她四目相对,轻语道:“逢月,我不是存心要利用你,对不起。” 夜色静逸,窗外的满月清辉耀目,撒了一室柔白的光。 逢月难得走了困,躺在床上思量着苏景玉的话,她感念他的坦诚相待,感激他在危难之时不顾一切地救她脱险,只是不确信他是否也同她一样,渐渐陷入其中,为之动情。 她告诫自己不该贪恋他的温暖、他的怀抱,一年之期终将结束,属于她的只有庄子里的那片小院子,还有梦中的夫君。 苏景玉平稳的呼吸声自脚踏边传来,逢月心里酸酸胀胀的,越发清醒难眠,翻过身看着枕边葳蕤垂下的红纱幔帐,纤细的指尖贴在上面,如和风吹拂般轻轻划过。 脚踏上,苏景玉也是久不能眠,目光注视着枕边微动的幔帐,手指在幔帐上流连,久久不愿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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