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天刚蒙蒙亮,林府门外的两只石狮子已经挂上了红色绸花,两扇朱红大门对称贴上了红双喜字,府内从前厅一直到后院到处张灯结彩。 侍郎府嫁女,来娶亲的又是堂堂定远侯府,即便出嫁的只是府中不被重视的林逢月,林佑和焦氏也尽心尽力地筹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晌午刚过,林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亲眷,前来恭贺的朝中大元更是络绎不绝,林佑和焦氏带着儿子林世新和儿媳姜娴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 大门外,整条街上人群攒动,热闹非凡。 鼓乐吹打声越来越近,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由街角处传来,街上的人群自觉向路两旁避让。 姜姃手里摇着一把绘着美人图的团扇倚在石狮子旁,一双丹凤眼瞥着迎亲依仗,对身旁站立不安的林玉瑶哂笑,“我真搞不懂你内疚个什么劲儿,这么大排场的亲事,就林逢月那出身,做梦都要笑醒了!” 林玉瑶垂眸,没有言语。 自从上次与妹妹分开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天来,她心里一直有一种强烈的落寞感,就如同失去了星星的陪衬,皓月也似乎黯淡了几分。 “快看,那个应该就是苏景玉了!” 姜姃的团扇急促地拍在林玉瑶的手臂上,把她从思绪中拉回。 她顺着姜姃的指引望过去,只见迎亲仪仗之后跟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的公子红衣金冠,身姿挺立,容色极俊。 骨子里透着股雍容贵气,偏偏眼波流转间又带着三分魅惑,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绚丽的红色鲛纱,细腻、温润,又带着一丝近乎灼目的惑人。 那幅失了神韵的画像,根本不及他的风姿哪怕万一。 林玉瑶脸上倏地涌上一抹红晕,热切的目光追视着马上的公子,看的移不开眼睛。 姜姃还从未见她这般心驰神遥的模样,团扇抵在唇边笑道:“苏景玉的样貌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怎么,林逢月没告诉你他长的好看?” 林玉瑶对姜姃的话充耳不闻,直到苏景玉的马从眼前经过,徐风卷起他腰间颀长的红色飘带从她手腕上一摞而过,激的她心头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红意更甚,慌着垂眸躲闪,须臾间又克制不住地朝那红色的身影望去,看着他在林府大门前翻身下马,鞭炮轰鸣,鼓乐喧天。 姜姃瞟着林玉瑶又惊又臊的模样,手中的团扇垂下,眼尾一挑,阴阳怪气地哂笑道:“你啊,分明是被林逢月那丫头给耍了,亏你还内疚呢!” 林玉瑶怔愣了片刻,紧接着无尽的怨恼与委屈自心底蔓延开来,紧紧咬着唇,忽地转身从角门跑进府去。 闺房里,逢月静静地坐在菱花镜前,一身青色连裳婚服上面用金线绣满了云纹,白皙的面颊上施了薄薄一层胭脂,淡粉色的口脂点在唇间,相较于平日里的天然娇俏,多了几分美艳端方。 喜娘从琉璃盘中挑了支碎玉珠花为她插在鬓间,笑盈盈道:“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嫁给定远侯世子这样的如意郎君!” 好福气?嫁给一个嗜酒放荡的人算是好福气吗? 逢月没有回应,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脑海中再次涌现着她亲眼目睹了近十年的内院争端,乌烟瘴气,无休无止。 她无法做到向娘那样与妾室争斗,只希望苏景玉能给她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让她平静的生活。 喜娘自讨没趣,不再做声。 巧儿候立在一旁,看着镜子里逢月茫然的目光,小脸一皱,悄悄叹了口气。 房门被忽地推开,林玉瑶气喘吁吁,颤声开口,“都出去!” 喜娘转身,见林玉瑶微红的眼中蕴着怒意,脸上的笑意一僵,一时不知所措。 吉时就快要到了,新娘的发饰还没有簪好,再耽搁下去怕要来不及了,又不敢造次,只得先放下手里的鎏金簪子往门外走。 巧儿吓了一跳,微低着头小心地瞟着她,又望了望镜中的逢月,心里登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跟在喜娘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 逢月起身转头,挽在身前的婚服葳蕤垂地,如花朵般层层绽放开来。 空洞的双眸渐渐聚焦,浮现出几分不解,“姐姐怎么了?” 林玉瑶深吸一口气,将涌入眼中的泪水强压下去,端在身前的双手紧紧地攥着,粉嫩的指甲嵌进肉里,微微泛白。 “你为何不告诉我苏世子是这般样貌?”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林逢月不禁怔愣,半晌才道:“苏景玉的画像姐姐是见过的,为何要这样说?” 不提还好,一提起画像林玉瑶心中怨怒更甚了几分。 寻常人做媒,都会将人刻意美化,画像失真的比比皆是。 她的确是见过苏景玉的画像,却并没有相信他会如画像中那般俊美,更没有想到,那画像竟然远远不及他本人的气度风姿。 “传言做不得数,画像就做得数?那日我托你去见苏世子,你回来后只同我说他嗜酒好色如传言一般,却对他的样貌只字不提!林逢月,你安的什么心?” 压抑不住的泪水到底盈满了眼眶,林玉瑶的声音逐渐哽咽。 “我……”逢月只觉得像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憋的她轻咳了一声。 姐姐的质问她竟然无言以对。 那日在泰安堂,苏景玉对她百般调戏,气得她七窍生烟,急躁地向姐姐抱怨他的人品痞性如传言一样不堪,完全没有想起提及他的样貌。 况且苏景玉的画像虽不及他本人,也有七八分相像,她本以为姐姐对苏景玉的样貌早已心中有数。 但不管怎么说,姐姐托付她去见苏景玉,她的确没有将他的事向姐姐说的足够清楚。 愧疚,自责接踵而来,林逢月心中乱做一团,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婚服裙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外面的礼乐声更近,林玉瑶失意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咬着牙关艰难地开口,“你跟我说的那日在泰安堂的事,是真的吗?” 逢月忽地抬眸,眼中充满着委屈与不可置信,瞬间浮上一层水意,“姐姐,那日我没有半句假话,苏景玉他……” “巧儿留下,让四喜跟你嫁过去!”林玉瑶冷声打断,珠泪落下前的一刻,她转身背对了逢月,纤薄的脊背轻颤了颤,又高傲地挺起,推门而出,嘭的一声响,房门重重地关上,隔绝了盈门的喜乐。 逢月怔怔地望着房门的方向,无尽的委屈、无助一股脑从心底涌上,眼眶中的水雾凝结成珠,颗颗落下。 喜娘见到林玉瑶泪汪汪地出来,来不及关心这姐妹俩刚刚在房里发生了什么,心急火燎地闯进门,一把拉住逢月坐在镜前,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又重新补了些胭脂,拈着鎏金簪子插在鬓间,盖上盖头。 四喜忙上前将她扶出房去。 苏府的花轿已经等候多时,焦氏亲自带着媒婆过来催,见到逢月穿戴整齐才松了口气,瞥见在一旁扶着的是四喜,略顿了一瞬,没有开口。 大红双喜盖头下,逢月紧抿着唇,竭力隐忍着,不让泪水再度落下来。 鞭炮轰鸣,喜乐四起,恭声阵阵,于她而言都只不过是讽刺。 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姻缘注定,若不是那个苏景玉,她与姐姐之间就不会隔阂至此,她只恨那天那块碎银子没有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 嵌玉镶金的花轿从林府大门抬出,迎亲队伍伴着礼乐声越走越远,周妈和巧儿仍站在门口,目光追逐着心头的那一份牵挂。 迎亲的队伍在京城各大主街上巡游穿梭,花轿抬进定远侯府已经临近傍晚。 皇帝李亢虽未亲至,却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祁公公送了贺礼过来,以示恩宠。 苏天寿带着全家山呼万岁,叩拜天子隆恩,之后才是一整套琐碎繁杂的成亲仪式。 暮霭沉沉,逢月终于被送入了洞房。 折腾了一整天累得她昏昏欲睡,心里所有的抑闷、酸楚都抵不过困倦的侵袭,烟消云散了。 所幸苏景玉忙着大宴宾客,四喜因为玉瑶的事极不待见她,自顾坐在房门口,苏府的丫鬟桃枝见这位少夫人沉默寡言,以为她不爱搭理人,退到外面候着去了。 洞房里没有人来吵她,更忍不住瞌睡起来,坐在喜床上频频点头。 再睁眼时已是深夜,外面静悄悄的,宾客们显然已经离去。 洞房内,十二枝莲花烛台上喜烛尽数亮起,映在满屋的大红色帘幔上,仿佛空气都是红色的。 逢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睡着了,大红盖头压在脖颈下,所幸苏景玉还没有回来,八成是泡在秦楼楚馆里,不会回来了。 逢月心中窃喜,手肘支在床上起身,宽大的婚服袍袖不知道拂落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闷响。 她寻声找去,床头处有个黄梨木盒子倒扣在软枕上,下面压着一根宝蓝色的单眼孔雀羽毛、一根长约半尺的银质半弧形托架,另有两个龙眼核大小的铜珠滚落到在她袖边。 她将银质托架和孔雀羽毛收回盒子中,捡起两个铜珠放在掌心上,借着满室烛光细细端详,上面雕着细碎的纹路,很是精美,片刻功夫那铜珠竟颤动起来,震的掌心发麻。 她不知这铜珠是什么物件,只觉得有趣,捧在手掌心里把玩了好半晌才放回盒子中。 困意再度袭来,她不愿睡在喜床上,起身四下望去,见外间摆着一张竖着鸳鸯背屏的美人榻,走到镜前摘了发髻上的珠花、簪子,和衣歪在美人榻上。 榻对面放着一张书案,案上的翠玉笔架上垂着长短不一的各色画笔,案边的青花瓷卷缸里斜立着几幅画轴。 她不由轻哂,苏景玉这样的登徒子竟然也会有闲情逸致作画! 好奇心驱使她起身,从卷缸中抽出个画轴来,旋开一看,登时羞的满脸通红,倏地将画轴扔回缸内,眉间紧蹙着摊开手掌心,原来那铜珠并非普通玩物。 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忙跑去隔壁的盥室,把双手泡在水里,用皂豆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直搓的满手通红。 折腾了这一趟,逢月又气又累,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红纱帘幔和满室的烛火渐渐模糊起来。 恍惚间,她仿佛见到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身姿颀长,一身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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