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暖,风声漱漱。 林侍郎府后院的花园里柳叶初舒,碧草吐馨。 秀美的假山边垂柳摇曳,倒映在碧色的池水中。 假山下,林逢月斜倚在青石板上沉睡正酣,淡绿色的裙角葳蕤垂落在石下新萌生的嫩草之上,刚刚抽出新芽的弱柳随风轻柔地抚过她姣好的面颊。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冲破了花园中的寂静,巧儿小跑过来,放下手中的饴糖盒子,蹲下身用力摇晃她的手臂。 “二小姐快醒醒,这才刚入春,晌午日头虽暖些,可也不能睡这儿啊,当心着凉了!” 一对羽睫轻颤,林逢月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起身揉了揉硌的发酸的纤弱肩膀,迷离的目光落在巧儿圆润的小脸上渐渐聚神,鼻音糯糯:“你去小厨房做盒饴糖,怎么这么久才做好?” 巧儿嬉笑着撩开林逢月的裙摆挤在青石上坐下,抱起草地上的饴糖盒子打开,拈了一颗递到她手中,“衍王府的管事来给大小姐说亲了,听说是侧妃亲自撮合的,我去前院看看热闹,二乐和四喜姐姐凶巴巴地瞪着我,我就回来了。” 林逢月口中含着饴糖,甜味似能从唇齿间蔓延到内心深处,残存的困意彻底散去,挺身对着池中的倒影理了理睡的凌乱的乌发。 “难怪今日后院这么安静,都听不到姐姐的琴声呢。” 巧儿自顾捏了颗饴糖放在嘴里嚼着,红润的腮帮鼓起一块, “可不是嘛,往日里小姐你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大小姐就已经开始练琴了。” 林逢月的视线从水面上收回,娇嗔着瞟向巧儿,“你这丫头又取笑我!” 林府除了有一位公子,名义上有两位小姐,姐姐林玉瑶是林侍郎夫妇亲生,而林逢月实为林侍郎胞兄之女,自幼父母双亡养在林家,称呼林侍郎夫妇为爹娘。 林家夫妇虽算不上苛待她,却从来都对她不管不问,府中势利眼的下人对她自然不如对姐姐玉瑶那样殷勤,幸而有生父过世前留给她的京郊五百亩良田傍身,不需要仰人鼻息地活着。 她享受这种不被约束的慵懒随意,但巧儿竟然不顾及她的颜面,明着说她懒,气的她在巧儿圆润的小脸上轻拧了一把,“快把饴糖收好,随我去马厩里喂过小白马,等一会儿我还想骑着它出府去逛逛呢。” 林逢月起身,原本垂在膝间的嫩柳拂上水面,画起道道涟漪。巧儿揉了揉脸颊,抱着饴糖盒子紧跟在身后。 假山旁有一道一尺多宽的石子路,以红绿色鹅卵石铺成,精巧雅致,主仆二人刚踏上石子路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二小姐!” 林逢月闻声转头,见是姐姐玉瑶带着丫头四喜匆匆赶来。 林玉瑶不似往常那样莲步轻缓,行走时鬓间簪环叮当作响,淡粉色的披帛向后飘如轻烟,苍白的脸上笼着一抹焦灼。 “姐姐这是怎么了?”林逢月迎上前。 林玉瑶微微气喘,缓了片刻才道:“逢月,小姨母亲自保媒,要把我嫁给定远侯世子苏景玉,娘已经答应了,过几日苏家就要正式登门提亲了。” “可我听说他是个混迹风月场的浪荡公子,整日饮酒作乐,不务正事,这种人怎能托付终身?”林玉瑶委屈的声音微颤。 逢月不解,娘多年来广寻名师指点姐姐琴棋书画,近来又托做了衍王侧妃的堂妹从宫中请来嬷嬷教习规矩,就是为了给她觅一门好亲事,应当不会将她嫁给这等纨绔子弟才对。 她疑惑地与巧儿对视了一眼,转回头来轻声安慰:“姐姐别急,兴许是误传的呢,信不得的。” 林玉瑶娥眉微簇,语气更急促了几分,“不是旁人误传,是姜姃悄悄同我说的!她说苏世子十二岁就中了会元①,本来前程大好,却不知为何离京十年,如今才回来月余,竟变得嗜酒放荡,闲时在泰安堂做坐堂医,借诊脉的机会百般调戏良家女。” 姜姃,林逢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恣意妄为,喜欢搬弄是非的姑娘。 她因是嫂嫂姜娴的胞妹,自幼丧母,父亲放外任去了江南做官,家中只有一位年迈的祖母,因此时常出入林府与林玉瑶为伴。 逢月每每见到她都躲之不及,不知姐姐为何会与她交情甚笃。 姐姐对姜姃的话深信不疑,逢月也不便多言,垂眸思量了一瞬道:“要不我陪姐姐出府去见见这位苏世子?” “不行,我今日琴还没练,琴师已经在等了,再说我与他已经在议亲了,这时候去见他于理不合,娘知道了会责骂的。”林玉瑶素手攥着披帛紧了几分,“逢月,还是你替我去见见苏世子。” 林夫人焦氏从不过问林逢月出府的事,出去见见苏世子并非难事,她不忍姐姐焦心,果断应下,“好,姐姐放心,我这就去。” 林玉瑶黯淡的眸子变的清亮了些,从四喜手中接过画轴递给逢月,“这是苏世子的画像,你拿着做个比照,免得认错了人。” “大小姐”,侍女一平急匆匆寻来,见了玉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琴师等候多时了,夫人催您赶快过去呢!”林玉瑶转身欲走,又回头叮嘱:“逢月,出门小心些,别让娘知道你去见了苏世子,快去快回。” 须臾,一辆马车从林府驶出,春风拂过车角垂落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帘幔向后飘摆,午后的阳光射入车内,刺得林逢月不禁阖眸,羽睫轻轻颤了颤,才把视线落回到手中的画轴上。 画上的公子贵气温雅,俊美无俦,她怎么都难以将画中人与传言中轻浮浪荡的酒色之徒联系在一起,想必是传言有误,姜姃的话本就不该信的。 “苏世子长的可真好看!”巧儿起身掩了掩帘幔,又歪头端详起画中人。 的确,单论相貌,林逢月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即便是在画上。可他既是定远侯世子,为何不住在侯府,要离京十年? 况且他十二岁就会试夺魁,归来后即便不随父亲定远侯一起任职军中,也该继续搏个功名,怎会在泰安堂当起坐堂医来? 当真是医术高超,立志悬壶济世,还是这十年间他经历了什么? 林逢月将画轴重亲卷好收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苏世子。 泰安堂是京中最大的医馆,坐落在京中最繁华的富隆西街上,林逢月之前上街闲逛时曾路过过几次。 马车外人声渐隆,林逢月轻撩帘幔,适应了灼目的阳光,眼前已是富隆西街的繁华景象。 两旁的小楼鳞次栉比,各色店铺罗列,街道上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 马车又行进了一刻钟,终于可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座三层高的门楼,相比周围的小楼,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弯檐斗拱气派不凡。 空气中弥散的药香渐浓,车夫一声喝止,马车稳稳地停在泰安堂门口。 “二小姐,到了。”车夫轻叩车门,放下车凳。 林逢月由巧儿搀扶着下车,示意她给了车夫些赏钱,只说进去买些药就出来,请车夫稍候。 泰安堂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堂内一层挑梁近两丈高,东西两面墙上布满了抽屉,下方边沿用红纸标记着药材名,一群伙计忙着按方抓药,并未见到有医者坐堂。 林逢月正狐疑间,一个着灰衣的伙计迎上前来,“姑娘要抓什么药?可有药方?” “我不是来抓药的,我身上有些不适,听闻贵堂的苏大夫医术高超,想请他帮忙看看。” 伙计面色登时不似方才那般客气,双手互插进袖口,上下打量着逢月和巧儿,脸上的笑意耐人寻味,“姑娘,苏世子不同于别的坐堂医,每月只看诊三个病人,如今名额满了,姑娘下月再来吧。” 每月只看三个病人?逢月与巧儿面面相觑,之前笃定传言有误的信念不觉间动摇了几分,定了定心神道:“医者父母心,还请跟苏世子说说,通融了这次。”说着轻瞥了巧儿一眼。 巧儿服侍逢月多年,深知主人在林府不受宠,很多时候需要用银钱打通关节,习以为常地看向逢月,刚好对上她熟悉的示意眼神,忙从荷包中取了块碎银子,不容分说地塞给伙计,扬着团呼呼的小脸笑道:“我家小姐生的是急症,等不得,劳烦哥哥帮着跟苏世子说几句好话,今日给看了吧,诊费都好说。” 伙计接过银子攥在手心里,轻哼一声,无奈又见怪不怪地扬眉,半晌后似是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等着。” 说完,转身沿着侧面的楼梯上楼去了,边走边将手中的银两塞进怀中。 等了许久,那伙计都没有下楼来,林逢月心里不祥的预感更甚,堂内的嘈杂声渐渐充耳不闻,思绪飘飞到那幅画轴上。 画上的公子天人之姿,无疑是姐姐的良配,可若真如传言一般是个浪荡子,就可惜了这段好姻缘了。 日头又向西偏了些许,那伙计才慢悠悠从楼上下来,身旁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巧儿瞥见,扯了扯逢月的衣袖,逢月的视线从窗外回转,落到那少年的身上,见他穿着体面,目光鲜活灵动,不像是堂内的伙计。 灰衣伙计看向逢月略一扬头,身旁的少年会意,打量了逢月一眼,单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凑到她跟前,透亮的眸子盈满了笑意,像是在苦苦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声音清冽如泉,却道出了足以令逢月怒火中烧的话:“我家世子说了,女子的急症不外乎两种,一是破相了,二是破水了,敢问您是哪种急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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