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戚延已宣布今日会上早朝。 他一早便已起床,只洗漱罢,连龙袍都不曾换,玄色寝衣外披了件貂裘大氅,端坐书房御案前提笔写废后诏书。 最先闻讯赶来的倒是他那两个友人。 阮思栋脸都未洗,一早便被父亲长宁侯踹来,见戚延果真奋笔疾书,连请安都顾不上:“不是,你这是真要废后啊?” 梁鹤鸣:“我父亲说你要废后,要我们来劝你,皇上,这皇后可废不得。” “凭何废不得,朕是皇帝。”戚延眸中冷静,垂首书写。 “你不知道她温家有多厉害?”梁鹤鸣劝道:“大盛一半兵马在温家军手里,剩下的听凭皇上与太后调遣,您真想废后,这天下兵马能全听您的?” 阮思栋也劝戚延三思。 虽然两人平日里的确也不务正业,但是一听自家父亲说戚延要废后,要他们来劝后,都熟知其中利弊。 “皇后废不得,且不说如今温斯立给燕国布下的那计,单就拿皇后本身来说吧,她貌似没有错处。人家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嫁给你,从小到大被你欺负就算了,眼睛才刚复明就要被你废掉,真很惨。” 梁鹤鸣一向不会说话,也懒得说话,此刻却附和阮思栋:“对啊,而且我到现在都未曾忘记少时我们射她种在东宫的桃树。那满树的果子往地上掉,她在边上哭得梨花带雨,那张小脸……我现在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那么欺负人小姑娘。” 戚延握着狼毫的手停了,冷冷睨向梁鹤鸣。 “不是,我真觉得当时不该那么欺负她。” 梁鹤鸣着急解释,似怕戚延不信,急道:“阿延,你的皇后真是个美人,你别不信,咱还是别这么欺负人家了,怪可怜的。”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忍心。”阮思栋咂咂嘴,也有些懊悔。 少年时他们什么都听戚延的,没有自己的想法,一心觉得好兄弟不高兴了,就应该陪着好兄弟做点让他高兴的事。以至于那时欺负东宫里的小太子妃,看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看戚延解了气,觉得并没有错。 可现在想来,那时他们不是戚延,没有戚延对温氏的憎恨,跟小太子妃无冤无仇,那么欺负别人,实属不该。 听着他们二人的话,戚延俊美面庞越发地冷,依旧拖过竹简疾书。 阮思栋:“阿延,皇上,您就听我们一句劝,实在不行你去见一见你的皇后吧。她真挺美!你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不挺喜欢人家小女娃吗,指不定现在也能一见钟情!” “她好看得都不像个人,就是个仙女!” 阮思栋手肘戳一旁梁鹤鸣,梁鹤鸣也道:“皇后之美,你见过只会悔恨,悔恨为何不早日一见。” 他们二人是见过皇后的。 去岁帝后刚成婚不久,戚延常宣他们入宫相耍。那一回被宫人领去见戚延,在畅春台中,隔着花团锦簇,见百花争浓处,临湖伫立着的婉约佳人。 芙蓉如面,遗世独立,只堪为惊鸿一瞥。 月色如练,华光之下的美人连皮肤都白成一道光,明明是夜晚,那天生丽质的美态,竟炸得似轮明月坠入百花深处。 美人回首之际,瞧见了痴愣的他们,那瞬间花容失色,掩住团扇隐入了湖上游坊,亭亭荷叶掩住裙摆海棠。只留下二人愣在原处,当时只觉那满园春色都黯淡无华,失去颜色。 被宫人领到戚延的练武场后,他们还失魂落魄,戚延问着原因。 阮思栋喃喃自语:“太美了,阿延,你的皇后太美了……” “我终于理解了以前太傅说的词,肤如凝脂,如花似玉,风娇水媚……只恨我读书少!”梁鹤鸣也失了魂。 阮思栋:“阿延你听我说,你知道太傅说的‘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这句诗吧!你千万别见你的皇后,千万别去凤翊宫,千万别被她勾去魂!” 这事戚延也一直记得。 尤其是这三“千万”。 也是因为他们二人这般说,他才更坚决地不去见温夏。甚至连太后送过来的温夏画像,他一眼都不曾看过,用一句“不过尔尔”打发走了许嬷。 这还才一载便听二人变了口风,要他去见人,去接受。 戚延冷嗤:“当初是你二人千叮万嘱要朕别去见她,现在就变卦,不觉得脸疼么?” “朕不会见温夏,就算是见到了也不会因为一具皮囊而改变想法。别说她温夏是个凡人了,就算她是天仙,在朕这凭张脸就想免除这么多年的恩怨,想都别想。” “都给朕滚,别打扰朕写废后诏书。” 撵走了两个生外心的损友,戚延总算将废后诏书拟好。 金銮殿上。 如他所料,昨夜太后召集的老臣,果真在听他拿出废后诏书后百般阻挠。 礼部尚书出列:“皇上废后,请说理由。” 戚延正襟危坐,不似往昔懒漫肆意,少有这样严谨肃穆。 “皇后除了是一国之母,也是朕的结发之妻,应该是朕心悦之人,可朕并不喜欢皇后,甚至厌恶皇后。”薄唇所言,皆是冷漠字句:“这不算是废后理由?” “皇后的确乃皇上结发之妻,这算得理由。可皇上既然明白您是一国之君,就应知晓君臣之间制衡的道理。您娶的不仅仅是皇后、是妻,也是千军万马的忠心,护佑我大盛的铜墙铁壁。” 戚延冷漠端坐龙椅中,眉弓下的长眸似深邃寒潭,他修长健硕的身形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如此被拂逆鳞,冷戾气场让大殿更陷进诡异的阒寂中。 废后此举,他铁了心,不容置喙。 “皇后德行有失,该废。” 礼部尚书是太后心腹,更忠于贤主先皇,谨记先皇遗诏,绝不允许戚延废后。 他仍不退步:“皇后何以有失德行?” “莫要忘了,成昭十六年,皇后身陷醉红楼整整三天两夜。” 戚延此话一出,朝堂下众臣皆浑身寒颤。 这是皇后之不幸,是污点,可此事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当年的皇后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被陷青楼,三两日便被救出,此事可大可小。当时还是太子的戚延那般为小太子妃出头,灭了宋氏满门。而先皇宽仁为政,全无介意,当时已证太子妃清誉,并下令此事禁言,不可伤害了太子妃的心。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还记当年这桩事。 如今,戚延却主动提这样的污点。 如果他非要大作周章,那这的确可以成为刺向皇后的一柄剑。 满殿噤若寒蝉。 戚延冷声:“皇后德行有失,难当母仪天下之责。而且皇后骄奢好逸,每日服饰、玉器、熏香所耗甚多,连吃瓜果都只吃中间最甜的一块,极尽浪费。更甚之处,净房之下香灰积厚三尺,骄奢之行令人发指。” 被逼着成婚那一年,戚延心烦意燥。吉祥机敏,为讨他欢心,打探过不少关于温夏的事。 吉祥说,太子妃容貌甚美,自持娇贵,每日揽镜数回,时常都要宣画师作画,奴才从未见过这般自恋的人。 太子妃太骄奢了,奴才安插的眼睛说,她一日之内居然换了六套云缎锦衣,佩戴了不同的金钗首饰。 太子妃比皇上您还离谱,出恭居然都要铺三尺厚的香灰,决不允许净房内有异味,监视的宫人说她浑身上下都是香的。 太子妃挥霍无度,两间宫殿都未装满她的衣裳,太后命宫匠打了整面墙的衣橱。她还有一间专供梳妆的宫殿,里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香粉。 那时十四岁的温夏初回宫,容貌名动京都,太后对她呵护备至,疼护得比公主更甚,父皇的其他子女都不曾有此般待遇。 而她当上皇后后,这些从无收敛,甚至利用皇后之位更奢靡起来。宫廷的玉造坊几乎已是她的领地,她爱玉简直爱痴了。他本没有管这些小事,是事后才听吉祥提到,那些璞玉都敬献给了皇后,御前所用的玉器都是皇后不要的边角料造办的,是太后默许。 那回戚延听来很气,抢了她精美翡翠造了个蛐蛐提笼,赐她一块“克勤克俭”牌匾。 他本就不喜欢她,加上她能如此骄奢造作,这后位当真可以废得。 这一通数列,底下仍有朝臣阻拦,站在太后的立场决绝维护中宫。 …… 祸从天上来,早已是温夏宫廷生存常有的经历。 可这一次,听到著文紧张转述着今日早朝之事,手中香膏噗通一声掉在地上,长睫霎时轻轻扑颤。 温夏脸色惨白,杏眼中泫然盈泪。 今日风和日丽,她本与虞遥姐姐和李淑妃妹妹在畅春台择花归来,走出薄腻香汗,正沐浴罢,刚换上新的裙衫,手中握着宫人呈上的香膏。 朕要废后。 皇后德行有失,清誉有损。 皇后骄奢。 …… 著文转达着这些字眼,每一句话都似一把利刀,狠狠戳在温夏心上。 时光明明早已将儿时那痛苦的回忆掩埋了,可此刻悉数汹涌填入她脑海。 陌生的房间,脂粉呛得刺鼻。 她被无数只手脱下小小亵衣,五岁的小身体像具物品,任由她们检查评论。 她的嘶喊,她的无助与恐惧,全都汹涌闯入她脑海。 殿中异常寂静。 温夏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久久回过神,终于颤抖地、僵硬地捂住心口,埋下了头去。 匍匐在妆台,她深深陷在袖衫之中,埋住了脸。 一声无助的,委屈的哽咽一点点响开,压抑颤抖,连带着发髻珠钗轻颤摇晃。 “娘娘……”白蔻与香砂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可劝阻终是无用的,她们多明白这是皇后心中之痛。只是这些年无人提及,她只是在偶然的睡梦里会梦到那时被关禁的场景,醒来香汗淋漓,神情难过。 可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哭泣。 一贯从来不会用难过让人担心的皇后,终于被这把利剑击倒,溃不成军。 她的哭声并不吵闹,只是细细碎碎,压抑着皇后的端庄,贵女的骄矜。可这哭声听来却格外抓人肝肠,让人忍不住也潸然落泪。 “娘娘,您别哭了,先皇都不曾因那件事责怪您,皇上怎能如此!” “娘娘,太后一定会为咱们做主的。” 白蔻与香砂都哽咽落泪。 温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来没有如此难过难堪。 “我……”她喘着气,埋在袖衫中的哽咽带着软糯无助的一点小鼻音:“是我要去的么,是我自己犯的错么。为何还要揪着我的痛苦不放,他明知我忌讳这件事,他明知我看重名声……” “我没有失了清白,我那年才五岁。” “就算我失了清白又怎样,难道我要以死谢罪么?”温夏从妆台仰起脸,长睫湿润,杏眼楚楚含泪,发丝凌乱贴着香腮,哭喘犹颤。 “现在全京都都知晓我净房香灰三尺厚了,我不过只是比他多了半尺。就算我不是皇后我也有这个条件,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不是坐了这凤座才这般,我爱干净有什么错!” 真难堪啊。 她往后要怎么过。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温夏无颜见人,掩住了脸,哭喘得身躯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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