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戚延的马车从城中一路抵达郊外陵寝。 先帝皇陵巍峨宏伟,斯人已去,一切磅礴皆为浮华。 未让人跟随,戚延入了供奉先皇墨宝的长明殿中,玄色衣袂一点点隐入光影黯淡处。 吉祥与亲卫侯在殿门外,虽躬身垂着头,也依稀能瞥见满殿画轴真迹,墨宝题词。 先皇宽厚仁慈,擅书法,精音律,是饱赋才学、百官拥戴的贤主。这殿中许多真迹都是先皇在有意义的日子所创作,比如与太后大婚,戚延降生,册封太子…… 吉祥规矩侯在殿门处。 皇上来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逢他来此,便是想念先皇了。 谁都说当今皇上浪荡暴戾,连先帝贤能的一半都赶不上。 可只有他们这些心腹明白,皇上爱戴先帝,崇敬先帝,也绝不会害先帝的江山颠覆于他手。 可皇上心中芥蒂何日放下,他们却终不得知。 … 戚延一直在殿中坐了两个时辰才离开,他并未直接回宫,而是去往城中一处宅院。 这宅院在城郊,小巷不通马车,戚延已下车穿进长巷。 暮色时分,巷中有孩童嬉闹玩耍,口中唱着歌谣。 只是走近听清,戚延眸色一变,英隽面容霎时寒如冰霜。 他周身的冷戾吓到了那些孩童,稚子们有的被吓哭,有的跑进了小巷,有的吓得不敢动弹。 戚延眸光狠戾,颀长身躯居高临下,一动不动盯着这些哭闹稚子。 凉寒冬夜,四周诡谲般阒静。 他最终狠攥手掌,大步走向前处宅院。 吉祥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那吓哭的稚子:“这是谁教你们唱的?” 亲卫为戚延叩响宅院门扉。 门口匾额上书“云宅”二字,左右立巍峨石狮。 闻声开门的小厮见到来人,忙恭敬行礼。 主厅中,赶来迎接的云桂年逾花甲,不过瞧着精气十足,见到戚延,脸上也带着欣喜的笑。 “皇上来了,快进来,老奴刚准备用饭,还未曾动……”云桂逐渐留意到戚延冷漠神色。 戚延径直走进主厅,屏退众人,问云桂:“朕在巷中听到稚子在唱‘泼天富贵张氏妇,君喜臣慕生龙凤。子成王,女当凤,兄妹也能结夫妻’。” “朕问你,母后与温立璋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生过女儿,是不是!” 云桂猛地跪下。 他乃先帝心腹内侍,先帝驾崩,他正要追随而去时,是戚延留了他生,让他好生活着。 对于先帝的一切,戚延都愿意用心保护,哪怕只是一个内侍。 戚延明白他的父皇仁爱,不要后宫妃嫔陪葬,自然也不愿辛苦了半辈子的心腹殉葬。 云桂忠心侍奉先帝,前些年都守在皇陵,只是近两年患病,戚延让他搬出皇陵阴潮之地休养,赐了他城郊这处宅院。 戚延每每思念先帝时,总会来此听云桂说起先帝生前那些大小事,就像父皇还在身边一样。 今日他原本是想来看看云桂身体如何,也是思念父皇,却不想听到了比他一贯印象里都还荒唐的流言。 “皇上,绝无此事,请您不要轻信谣言!” 云桂双膝跪地,昂起头颅言辞恳切:“老奴不是什么有身份之人,可住在此地,在京都已不算秘密。您时常来探望老奴,也已不是秘密。您在必经之地听到这样的谣言,自是有心之人要您听到的。” “还望皇上谨记先皇临终之言,做仁君……” “做仁君?像朕父皇那样的仁君,被结拜兄弟的逆臣觊觎发妻,还要宽仁以待是吗!” “皇上——” “朕要你告诉朕,我母后是不是与温立璋有过苟且,温夏是不是我母后所生,是不是?” 云桂不住摆手,眼泪纵横地摇头。 戚延双眼猩红,眸中弑杀狠戾毫无遮掩:“回答朕。你该知道欺君的后果,别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门口忽然闯进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喊着“义父”,是云桂收养的义子。他本是无根之人,只图后半生有个儿子养老送终。收养这孩子时,还请示过戚延,得到了允许。 云展自然认得戚延,正想跪下请安,却害怕极了他此刻暴戾嗜血模样,恰被吉祥赶来领走。 戚延冷喝:“回答朕,不然朕连这孩子都不放过!” 云桂将额头触到地面,深深陷在帝王威压的阴影中。 烛光明明灭灭,屋中暗得恍若暴雨倾轧。 云桂颤声道:“那就请皇上处死老奴吧,老奴只希望皇上不要辜负先皇临终之言,先皇不仅希望您是仁君,还希望您敬爱太后。太后是先皇一生所爱。” 戚延命令云桂抬头,猩红长眸紧盯他问:“是父皇不许你透露的,对吗?” 泪水布满云桂沧桑的脸。 他依旧不言不语。 戚延在这张脸上看到了默认,看到了岁月封存的那些秘密。 他痛苦地阖上双眸。 再起身,他已绝然踏出房门。 云桂仍久久跪在原地,直到云展进来搀扶他:“义父,皇上生气了吗?刚才皇上好凶的模样,展儿都吓哭了。” 云桂摸摸孩子脸上的泪痕,无力笑了笑。 普天之下,他们都说皇帝暴戾冷情。 可云桂想,那些暴戾只是掩住了皇上良纯的心性。他们的皇上,总是说着最狠的话,却未见做了那样的狠事。 深夜的皇城,风雨如晦。 狂风倾轧满宫树木,雨点淅沥敲下,大雨终于撕破了这原本的静夜。 玄衫身影迈入长乐宫,在宫人尚未通传时已大步闯入寝宫。 太后正盥洗完毕,睨着来势汹汹的戚延,年轻的帝王挺拔卓立,身上有先皇丰神俊逸的影子,模样更甚先皇,可气度却与贤主全然不及。 太后擦净手上水渍,长巾放回宫人手中,对这样的状态已见怪不怪,挥手屏退了宫人,只留下许嬷。 许嬷朝戚延请安后道:“天色已晚,皇上为何这般擅闯太后寝宫?” 戚延一言未发,只是被诸般情绪渲染的眼眶猩红压抑,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后。 太后冷声不悦:“有事说事。” “你对待温夏也是这般口吻?”戚延猩红的眼紧望她。 太后沉吸口气,已知戚延又在发疯。 她并未再置会戚延,张口唤许嬷熄灯就寝。 戚延却道:“朕叫了个人,母后看一看。” 吉祥领进一个五十多岁的粗衣老妇人,是傍晚在云宅巷外,顺着那些稚子的歌谣所查追踪到的。 老妇哆哆嗦嗦,惶恐害怕。 太后凤目扫过她,冷声道:“哀家并不认识,你又在抽什么风?” “成昭四年,母后生朕时,她是凤翊宫一名稳婆,替母后接的生。” 太后凤目紧眯,冷冷睨着戚延。 这样的眼神,戚延没有得到证实的快感,充斥满腔的只余痛苦。 “把你知道的如实说出来。”戚延命令老妇。 老妇人惶恐颤抖,帝威之下只能诺诺道:“当,当时太,太后难产,女医说太后先前生过一胎……” 老妇人忽然不敢再说下去,口中不住求饶。 一旁许嬷已是脸色大变,已知戚延所来的目的。 唯有太后目中哀沉痛苦,可却始终无言紧望戚延,好像那些难产的疼痛都悉数涌入脑海,可与此时亲生子嗣目中的冷漠相比,那些疼痛,好像都算不得什么。 “朕想问,温夏是不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 啪。 殿中响起清脆的耳光声。 太后狠狠掌匡在戚延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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