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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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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翊宫的消息早在傍晚便传到了清晏殿。

戚延仍懒散批着奏疏,听到内侍监吉祥那声“皇后娘娘看不见了”,手上一顿,抬起眼。

“什么意思?”

“两位太医刚去瞧过,都说是雪盲症。”

吉祥仔细揣度圣颜,御前当差,最会察言观色。

见圣颜并无悦色,便规规矩矩禀报:“奴才也是头一回听说,原来阳光底下看雪看久了,竟还会得这雪盲症!太医说轻则几日可恢复视力,重则,重则……”

龙椅上,戚延的双眼像淬了殿外飞雪,愈渐的冷。

吉祥实在匪夷所思,看这圣颜是不高兴?可皇上明明一向以皇后的难过为乐。

龙椅上,戚延收回视线,骨节修长的手指拿起案头的玉管八仙貂毫,也未批注,只漫不经心又深不可测地转动在两指之间。

他竟想起了一双清澈明晰的眼睛。

幼圆黑亮,像把星河都嵌入了浅眉之下。

也许是因为窗外的飞雪白得纤尘不染。

如幼时的干净的一双眼。

她是说过怕黑的吧。

在五岁那年被姓宋还是姓陈的官家千金设计卖到花楼时,他费尽功夫寻到温夏,她不要太后不要许嬷,也不要贴身丫鬟。

只抱着他脖子哭,说那屋子好黑,她怕。

转动之间,玉管貂毫不经意从指尖掉落在地。

吉祥欲来捡。

戚延却自顾自弯腰,伸手捡起了笔。

抬头间,视线触及一侧案架上的绘龙纹青玉小罐。

里头是他之前在野外骑射时,被刃上反射的耀阳不慎灼了眼后,御医研制的眼药膏。

此药颇有奇效,里头一味药材天下间仅此一株。

戚延刚伸手去拿,龙袍宽袖竟未留意勾到神兽摆件。

砰一声。

摆件碰着那药掉在了地上,青玉碎片与白玉般的药膏溅了一地。

“什么好东西还要皇上亲自摔!!”

吉祥连忙来瞅,见一地狼藉,点头哈腰捧起戚延的手。

“皇上龙体贵重,可没伤着吧!”

“这等好东西自然是摔了都不能给不相干的人用,皇上摔得妙啊……”

一面说,吉祥一面吩咐宫人来清扫。

戚延微垂眼,停滞半空的手指像一时僵住,终还是收回手,重新转动起手中御笔。

吉祥以为他是想摔了那顶好的眼药膏。

是了,他与温夏那些回忆早就是幼时无甚可记的事。

这记忆也实在太过遥远。

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去触碰这份记忆,也从未主动去提及温夏这个人。

关于她最近的一切,应该是记不得的某一天她挡了他出行的路,晦气得很,怎么惩罚都不够解气。

好像还有大婚那夜里,坐在床沿的娉婷纤细的身影。

红得耀眼的喜服,乌黑如缎的长发,以及朱色裙摆铺绕了一地。

烛光跳跃中,大红色盖头掩着陌生的脸。

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提去揭那盖头。

案头几摞军报十万火急,落款的温字分外碍眼。

他厌恶这天下姓温的人。

年少时他原本就不应该与温夏有那段交集,是他们没有告诉他她姓温,是父皇与母后隐瞒了他一切。

他以为她只是哪个忠臣的遗孤,父皇怜悯喜爱才接入宫中。

所有人都在骗他。

哦,也不对,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过她不姓温。

他问母后那次,母后也不曾否认她不姓温啊。

是他第一眼见那童真烂漫的可爱模样,就激起了无限的保护,只想像个哥哥一样予她所有。

撂下笔,戚延起身走出清晏殿。

满殿宫人躬身跪安。

他颀长身躯穿进风雪。

吉祥忙将玄色大氅披在他肩头,巴巴地跟在身后,随时一副讨好姿态。

“皇上这是欲去往何处,可要回乾章宫用膳?”

“那些猴子可训乖了?朕要看比剑。”戚延疏络着手指筋骨,第一次批阅奏疏这么久。“以后这些破折子别都一股脑地来烦朕,别是个做官的都配到朕御案上恭请圣安。”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肆忿:“看得眼睛疼脑袋疼,宣个会按穴的来。”

……

凤翊宫的烛灯燃了彻夜。

上一次烛火这般燃到天明,还是在帝后大婚的时候。

温夏手掌托着宫灯,隔着绢布感受那股暖意。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却恍惚是明亮的烛火。

如同默默燃尽的喜烛。

是她大婚那次。

是一场回首只有难堪的婚礼。

六礼具备,举朝重视。

婚典前夕,戚延却丢下大婚,直接去了皇陵,毫无预兆地缺席。

倒也称不上是突然,他早就与太后抗衡过数次,在国师与太常定下婚期时,便严正提出过要废婚约。

是太后与老臣搬出先帝之命,强行逼迫戚延同意。

她彻夜都没有睡,明明那时也是不愿嫁的。明明矛盾地希望戚延拒婚成功,又矛盾地想实现爹爹的遗愿,矛盾地不愿辜负疼她如亲生女儿的太后。

也许更深的原因,是为了温家戍在边关的三个哥哥。

她怕她一失势,少了太后的庇佑,少了皇后这身份,戚延更会打压温氏一族。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到翌日,听到许嬷说大婚照常举行,竟道不清心底是悲是喜。

她被无数人拥簇到殿上。

开面,上妆,挽发。

换上吉服,凤冠霞帔。

明明该是戚延携她去宗祠拜祭先祖,承认她皇后身份。

满宫却找不到他人。

最后只能由太后身着吉服,陪伴她行完大典。

连婚礼上的那三拜,都只有司礼托着戚延的龙袍陪她一起拜。

团扇掩面,杏眼微垂。

温夏实在不敢看满朝文武的眼神,只是忘不掉那样的私语。

那么多的朝臣,低低窃窃的。

发出的仿佛只是一种浅止的呼吸声,又是一种掩盖式的咳嗽。

她却都知道,那是满朝的议论声。

是她有生以来在万众瞩目之下的丢脸。

没有人能阻止史官的笔,他们侍立在大典一旁,埋头疾书,一行行字迹记下的都是戚延荒唐的行径,也是她在史录里的难堪。

大盛有史以来,第一个被皇帝拒婚,第一个被丢下独自完成婚礼的皇后,只有她一人了吧。

按照习俗,那天母亲没有办法入宫来陪她。

只有母亲身边的容姑姑远远侍立在殿门外,看她被送入洞房,看热闹散后揭下盖头的她,别过脸安静抹着眼泪。就好像是母亲在哭一样。

那一刻,温夏也止不住哭了。

只是不敢让容姑瞧见,也不敢弄花了妆容,怕戚延回宫来完成洞房时见着她弄花了妆,会嫌她哭得晦气。

她就仰起脖子,扶好沉甸甸的皇后凤冠,让眼泪藏回去。

她朝容姑温声微笑:“姑姑今日也陪我累一天了,让白蔻送你回府去吧。”

容姑抹掉眼泪温声回她:“好,小姐要珍重。”

“替我为爹爹上柱香,还有,见着我娘……姑姑就说母后待我极好,去寻到皇上了,皇上已经回宫来了。一切,都很顺利。”

颤着手揪着袖摆,温夏抿起唇角温和地嘱咐这些。

太后确实很快就将跑到皇陵去喝酒的戚延寻回来了。

那已是后半夜里,子时过半,快跨进新的一日,快跨过他们大婚的时辰。

宫人手忙脚乱地为她补妆,许嬷在旁嘱咐她:“今日娘娘受委屈了,好在太后总算押回了皇上。”

“娘娘别难过,儿时皇上待您多亲厚,您也别怵他。太后说小时候皇上去求先帝与太后册立您为太子妃时,先帝问他为什么,您猜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啊‘孤就是喜欢夏夏,孤看她第一眼就想揪到自个儿身后护着’。娘娘如今出落得越发耀眼,皇上是成年男子了,之前是负气故意不见您,只要让他见着娘娘,奴婢保证他一定会放下从前恩怨。”

“没有哪个男儿不会喜欢姝色惊鸿的女儿,这天下间,权力越重者,越甚。”

他们都说,她外貌品性出众,只要让戚延见到她,一切都不会再有问题。

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一个人还真能仅凭脸就让对方放下这么多年的厌恶?

温夏忐忑地坐在婚床上,盖头蒙着脸,入目只有一片暗色的红。

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宫人全都齐声请安,还有双膝跪地时轻微的摩擦声。

停在殿门外的脚步声很沉。

而后静悄悄的,许久都不曾有迈入殿中的动静。

蒙着盖头,她看不见,却能想象那立在门外的身影。

应该是挺拔的,修长的,带着强大威压与冷漠的。

她曾远远见过戚延几回,那宽肩挺立,身形健硕如修竹,却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雪虐风饕的寒。

许嬷笑着让戚延来挑她的盖头,与她饮合卺酒。

温夏仍感知着四周悄无声响。

她手指不安地揪着喜服。

她终于听到了戚延的声音。

冷若冰霜,甚至有齿关重咬的恼羞。

他说:“想要朕揭盖头,饮合卺,圆洞房?”

“当朕在做梦呢,还是她在做梦。”

明明戚延只是站在门外。

却像是带了一柄剑,那剑刃直接刺在温夏心口。

又疼又冷,双眼酸楚得涌起热流,胀疼得难受。

他声沉淡漠:“皇后听旨。”

温夏起身,久坐令双腿僵硬,盖头下看不见视线,跪地时险些被长长的裙摆绊倒。

戚延说:“没有朕令,皇后不得踏足乾章宫与清晏殿。以后见着朕,有多远滚多远。”

满殿宫人瞬间噤声。

夜倏然凉如寒冬。

温夏低伏额头,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一刹的呼吸急促,忘记一切反应。像九岁回到边关那一年,落水坠溺时的窒息,差一点就要喘不上那口气。

螓首低垂,她跪叩应是,眼泪无声滴入大红的鸳鸯缠枝地毯中。

从此温夏再也不喜欢朱色了。

世间一切琳琅朱色,都在那夜起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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