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苗全军都几乎为铁军卫或是剿灭,或是俘虏。在竞日孤鸣一方完全占优,王府已然先行宣布内战结束,苗疆将会全力投入对魔世作战的前提下,忽然之间国葬典礼之上王车易位,苍越孤鸣取而代之,钦定竟日孤鸣叛逆已诛,并对内府大刀阔斧裁撤官员,恢复西苗部族中支持一方的名誉与权位。 随云远这个外境之人,还没有苗疆诸部落对此剧变接受得快速且安然。 “彻彻底底的胜者为王。甚至连一点官样文章都无须做做。贵国逻辑真是简单务实。” “苗王天位,本属王上所有。要不是这群逆贼,早就拨乱反正了。”叉猡尚有不服之色。 “最大力的做王。这就是道理。”奉天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随云远意味不明地叹道。 “你这家伙,又在念听不懂的怪话了。”叉猡闻声不满道,“你可别学那个老夫子,之乎者也的。” “叉猡,不可对国师不敬。”刚刚踏入后苑的苍越孤鸣轻斥一句,转向随云远吩咐,“云远,你陪孤王走走罢。” 这是要单独谈谈的意思。两人走出数步,直到一方金鳞鱼池的边沿,方才停驻。 “夜族之案这一两日便会重新审定。但是,”苍越孤鸣至此稍一踌躇才继续,“铁军卫当年乃是受命而为。所有罪责,皆应由王族承担。” 孤鸣王室现只剩下当今苗王一个,这话和他本人承担一切罪孽,也没有什么区别。这相当于开出一个可供填空的补偿方案,依照这位小王子从前的作风,这绝不是试探猜疑之言,可以说是相当优渥的条件。君王一诺,重逾千金。 随云远当然从未考虑过追究铁军卫。 提出夜族平反的条件,原本就是为了遗孤榕烨与其养兄铁军卫军长铁骕求衣的立场调和。便是苍越孤鸣要因铁军卫的最后倒戈,而追究责任,随云远也要设法劝阻保全。如今他愿意主动与铁军卫冰释前嫌,当是更好。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是让她意识到一个从前的盲点。 正如竟日孤鸣当日所说,为夜族平反冤情这件事情,并非只有苍越孤鸣此途。作为帮助其夺权复位的理由,原本就不算非常立得住。撼天阙更因此误解她与夜族有关,并对王后之位有所企图。如今看来,苍越孤鸣可能也受到这种影响。 误会不过是一句话的解释,但问题是,榕烨的身世要在此时曝光吗? 要解释榕烨生还,就要牵涉铁骕求衣暗里违抗王命之举。更相当于在忘今焉的眼前,露出一项铁骕求衣的软肋所在。她不禁再次心中质审起原本的计划,对于榕烨而言,是开解心结恢复身份还是不惜一切保全安宁? “抱歉,是孤王让你为难了。” 低低的愧惭之声响起,随云远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沉浸思绪,没有及时反馈,反而造成了进一步的误会,连忙回答,“没有的事情。与铁军卫无关。我想苗疆反正之事,不日就会知晓前线。为保三界联军稳定,其他两族当会有人前来商定盟约的继续。” 苍越孤鸣面上似不大信她的说辞,还要再说什么,就被前来告谒的白日无迹打断。 “有人请见王上,说是有前线要事告知。” 随入前殿之时,忘今焉与叉猡已分列两侧,立在阶下。 “贺祝苗王登基。” 温和优雅的音色穿堂,听得随云远耳中却似惊雷炸响,她不自觉的握紧双拳,竭力压制僵直冰冻的躯体,却未曾想过在此时面向发声之处,才是人之常理反应。有意不去追视来人,则更为怪奇。 一道疏朗人影缓缓踏入,神采英拔,风神秀彻,宝玉如意依臂而怀,“我知道苗王为何惊异。请容我解释。当初追杀苗王的渡江卿,乃是借了在下的面皮。我与苗王乃是初次见面,鳞祖师相封鳞非冕欲星移。” “就是你提出前往鱼龙穴的建言。孤王是否可以就此认定,你是竟日孤鸣的同党,有意引孤王送死?”苍越孤鸣不甚客气地回应道。 “说是,也不是。” “可恶!”叉猡听得这似是而非之论,兵刃上手一个箭步就冲到欲星移的眼前,打算物理一谈。 欲星移如意偏转,本应易碎的翡翠宝玉却在他功力加持之下,如同坚不可摧,从容接下叉猡的第一击,仍不失闲庭信步,智珠在握之态,“将军真是性急,且听我道来。” “叉猡,暂且退后。”苍越孤鸣出言制止,却也只是暂且,如果欲星移接下去的说法不够令其接受,那么接下去的命令就很好理解了。 “王上应留,撼天阙决不可留。” “方才你有意撇清与渡江卿的关系,但孤王又怎知,渡江卿又是否是你之前派遣,用以协助竟日孤鸣夺权?” “若苗王如此认定,那可以动手咯。”欲星移说罢傲然负手而立。 四周苗兵即刻围上,苍越孤鸣战势已起,气氛紧张一触即发,竟似就要如此将欲星移格杀当场。大殿之中数十双眼睛紧紧盯住欲星移。只有侧立在殿柱边缘的随云远,事不关己地掸掸无游丝上的浮灰。 “王上且慢。请听臣一言。”双方对峙的紧张寂静之中,忘今焉忽然出声,“他若真想杀死王上,则不必留下那个机关。老夫相信,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救王上脱困。然而撼天阙是非死不可,因为撼天阙的目的是放魔军践踏苗疆。为避免魔祸蔓延不可收拾,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叉猡第一个不服起来,“那岁无偿与冽风涛的命债,又该怎样算!” 欲星移立即回答,“如果是这两位,那应该时间差不多到咯。” 此言未落,岁无偿与冽风涛两人相互搀扶走上殿来,“王族亲卫,向王上复命!” 苍越孤鸣在重伤的两人跪下之前,便快速走下丹陛,将人扶起,“你们不用这样,看你们平安归来就好。” 叉猡得见战友生还,也几近热泪盈眶,“你们都没事!这真是太好了!但是为什么?” “因为这场大战针对的,只是撼天阙一人。与苗王同一阵营的王族亲卫,并不在必杀之列。何况我与两人薄有交情,大局与私情权衡之下,保全苗王与亲卫已是最大限度。”欲星移解释道。 忘今焉也即刻追加劝解,“欲星移虽与王上有仇,恩仇两抵,也足以弥补咯。王上,换一个角度思考,若非预先打破将僵局,王上今日怎能登基?” “难道还要王上感谢他不成!”叉猡立即叱怒道。 “说谢倒也不用。实际上我正希望以此向苗王讨一个人情,请苗王勿要问罪锋海锻家。欲星移明白王上顾虑,锻神锋为北竞王改造狼王爪,甚至亲自插手战局,才使得这场逼杀如此险恶。但他也是交易做事,并非北竞王麾下。当前对抗魔世,清剿妖魔海之计划,尚且需要借助他的力量。” 欲星移打蛇随棍上,忘今焉也紧随其后,“王上,莫忘记一国之君的宏观与气度。” “这……”苍越孤鸣一瞬犹疑。 “叉猡反对!王上,此人行为前后矛盾,所言之事,不尽不实,不能信任!所谓仇怨已有实事,所谓恩情似是而非。我苗疆之民恩仇必偿,请王上速决!”叉猡抱拳半跪在地,声如洪钟。 忘今焉还待再劝,“国之大局,不该与私仇相论——” “那,云远怎样看?” 通常套路而言,君王特意询问第三人的原因是前两个提议都不满意,但在苍越孤鸣这里却没有什么套路,他这样讲,就仅仅是字面含义。 虽则随云远也没有认真去答的打算。 她的目光掠过叉猡气得涨红的脸庞,忘今焉城府沉沉的眼睛,最后落到欲星移怀中宝玉如意上所镶嵌着的赤金纹样,促狭似的开了口,“综合两者之议,就打个半死好了。” 这话里颇有看他笑话的意思,但对方亦是轻轻松松将球撇了回去,“若你怨怼尽消,臣无不可。” 随云远愣怔之间第一次对视上这双久违的金色曜日。灿若霞举,不可逼视之态一如从前。她转瞬掩下异色,另起话题,“师相既然来贺登基,总不至于两手空空?”这便是放过此节,直切正题的意思了。 “鳞族的条件不会改变,海境将会负担苗疆此番进军的所有粮草消耗。” 漂亮的外交辞令,先抛出己方条件不变的说辞,暗示苗疆也不应就此坐地起价,改换竟日孤鸣所做出的承诺。随云远再心中如此评价道。 “老臣请王上以大局为重。”忘今焉的劝解的声音随后响起。 这勾结二字都是多讲的,她心中冷冷吐槽,真正是在苍越孤鸣面前,连遮掩也懒得遮掩了。 岂料座上苗王再次将问题递到了随云远的身上,“云远说呢?” 忘今焉与欲星移两道目光立时汇聚过来,心知这不是一个能再糊弄过去的问题,随云远只略作沉吟,就将答案抛出去。 “双倍。” “这是敲诈。”欲星移立即回道。 “这是诚意。与师相为竞日孤鸣的筹谋相比,已是额外打折。”随云远垂眸回应,但不为欲星移的骤然发难所动摇。 海境既曾经给予竞日孤鸣合作的价码,当然对现今的苗王也不能厚此薄彼。 “事实是苗王正位。” “哈。”随云远难忍一声短促嗤笑,鳞族利益锱铢必较,甚至不惜贬低自身智计,但也不算太过意外,她继续对应下去,“所以才给你打折。行军在外,损耗岂止粮草,更有伤亡抚恤,耽误农时。苗军人数最多,又是异域作战,不熟地理。但三境联军,是为抗魔大业,合该同舟共济。” 所谓异域作战,无非就是在中原对魔军作战。鳞族既不想出这额外的一倍粮食,那就想办法让中原武林出点血来。 欲星移抬眼看向忘今焉,后者一副老神在在,无谓援手之意。 “事关三境外交,必须回报我王定夺。”欲星移仍然坚持道。 但苍越孤鸣此时一锤定音,“便依云远所言,令铁军卫负责交接事宜。” 忘今焉此时突然听得一般,迅速补充一句,“还请内府派人一并协助。”名为协助,实为监督。 “准奏。” “这、好吧,那在下先行告退。请了。” 欲星移退下之后,忘今焉才慢慢开口,“适审查度,权衡得失,甚至个人的情感也需要及时调整。云姑娘有心为苗疆争取利益,这是好事,但,越是激动越是容易为人所趁。须知当前抗魔大局为重,不论锋海锻家如何,既是鳞族师相讨保,这个顺水人情的建立,是让苗鳞友好继续下去,是全新的契机,也是不变的情谊。” 随云远被这一番话呛得发笑,她也确实笑出声来,“个人情谊尚有变改之日,何况两境盟约。国之大利是为大局,利合而动,利损而止。一倍钱粮,两倍钱粮,他都拿的出来,但却不能在三境会盟之中,让太虚海境处于下风。比起借用他的脑子对付撼天阙,借用一下舌头让正气山庄支付一笔军费,已经算是大大的吃亏了。” “但是……” “国师,此事已定,不必再议。”苍越孤鸣适时文言打断了忘今焉的纠缠。 “是。那接下来就是对于女暴君和中谷大娘的处置。王上的意思是?” “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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