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一闪而逝,快得像阵风,是否为幻觉或许只有上帝说得清。除了极度敏感的克莉丝汀外,梅格她们压根没发现帘幕后有人,循着克莉丝汀慌疑的目光望去亦是空空如也。 “克莉丝汀,你手很冷。” 克莉丝汀扶着额头示意无妨,揉揉眼睛,周遭的一景一物渐次清晰,光滑的大理石柱,裹着暗红天鹅绒的座椅,上个世纪知名艺术家的铜版画……一切古旧而真实,却哪有什么幽灵。 连子爵有时也说她精神过于脆弱,容易被虚无缥缈的幻觉掳走灵魂。她自己的心魔作乱,觉得世界上处处充满着那人的影子。 但克莉丝汀不信,真是她敏感了吗?刚才隐没在暗处的那双眼睛红似焰,地狱般烫热的温度,给人以软弱无力又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只要轻轻朝她一盯,她就会立刻被他控制,回到当初的那段日子——那人当她的上帝,老师,父亲,一切亲人,而她对他盲从,尊敬,渴望,没有人比埃里克更会操纵她。 克莉丝汀又抿了两口朗姆酒,脸色沾染不寒而栗的惨白,半天没缓过来。 她怕埃里克,深入灵魂的恐惧,畏惧他可怖的面容,也畏惧他孤僻的性格。可埃里克又给过她音乐、梦想、燃烧才华的热忱,给予她上台闪闪发光的机会,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她对埃里克的情愫很复杂,亦师亦友亦仇敌。 梅格察言观色,提议克莉丝汀去化妆室休息休息,当年她的那间化妆室还在。 最初剧院闹鬼的传闻从克莉丝汀的化妆室传出来的,所以多年来那间屋子避讳深深,荒置未用,尤其是其中的全身镜和镜后的石头墙壁。人们坚信那里装着极深的凹槽机关,使幽灵拥有穿梭墙壁的魔力,可以随意飘出来杀人。 这些全是迷.信的说法,无需放在心上,梅格和克莉丝汀都清楚所谓的幽灵并非无形无质的鬼魂。 建议是好的,克莉丝汀却不愿一人走开,她本能地觉得和众人呆在热热闹闹的地方会更安全。 而且眼下两位经理正要上台讲话,她作为受邀嘉宾若冒冒失失离开,有悖于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人们肯定说她被夏尼子爵宠坏了。 当下众位嘉宾移步就座,当红名伶清清嗓子,正式献唱一曲。那嗓音曲折婉转极富技巧,闻者落泪。 克莉丝汀却听得快要睡着,帽上的黑羽毛被聒噪的声音震得微微颤动。 梅格凑过耳边问“怎么啦?”,克莉丝汀清晰地知道这位名伶曾受剧鬼的指导之事不过为噱头——即便是个毫无音乐天赋的呆瓜被那人指导过,唱腔也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断不会如此木讷,像一架机械运转的高音机器。 “我知道,他只教你。” 琢磨片刻梅格低声说,舞台上浮动的星光落在她低垂眉眼中,显得异常落寞。 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半晌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别人不配被他教的。只教你。” 克莉丝汀心头微微异样,温顺的好友只有在提到剧鬼时才会流露如此情绪。梅格多年未嫁,曾不止一次向她打听那位神秘的传道授业“老师”是谁。 梅格喜爱埃里克吗? 事情有点乱,关系网有点复杂,令她感到魔幻。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在选择爱情时不看脸,不问性格,不论财富地位,单纯关注彼此灵魂的契合度,梅格似乎就是这种人。 克莉丝汀微喟,然此时此刻谈论魅影并非明智之选,尤其她方才还捕捉到了幽灵的幻影,她和梅格的座位角度还正对着第五包厢,令人神经紧绷。 台上两位经理的告别演讲声传来,中气十足,暂时打断了座席间的窃窃私语。 梅格努力朝克莉丝汀挤出一个笑,笑得令人舒心、放心,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怎么会有人傻到对一个幽灵念念不忘?况且埃里克可能根本不知道她。 克莉丝汀莫名惭愧,经理的发言结束后,沙龙酒会正式开始,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场地陷入完全混乱中。 仆从过来问克莉丝汀,“夫人,有位绅士交给您的。” 克莉丝汀正置身于拥挤的舞会,以为小童送的是酒水饮料,想也没想便接过。一怔之下才发现是封信,以红墨水写就,落款是O.G.。 O.G.。 ——无异于惊雷团团炸响。 克莉丝汀沉默而恐惧,一瞬间饱受情绪的折磨,耳蜗深处剧烈地嗡嗡蜂鸣。飞快四下张望,给她送信的仆从转瞬间已消失不见。 他,是他。 他在哪儿? 克莉丝汀发觉自己再难冷静下来。 红墨水信笺的内容十分简单,墨迹尚未干,宛若才刚刚写就不久。 笔者问:克莉丝汀.戴耶。 你好吗? 像是骷髅来自地狱深处的问候,仔细读还发觉礼数周全。 “来化妆室找我。” 信笺上鲜活的命令,他的语气在客套之下仍然阴森、专横,宛若但凡违背一句,可怕的结果便会降临。 克莉丝汀贝齿紧咬,陷在深渊和噩梦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的念头是她不去,也不能去。 她早已与埃里克一刀两断了。 现在见面,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丈夫也不会允许她去。 正如小珍丝等人谣传的,埃里克想要不过是一个替他完成音乐理想的面具、替身,是谁都没关系,剧院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年轻歌者,哪个不愿大红大紫呢?何必揪着她不放。 当初,她也满怀热忱,却遭到现实残酷的打击…… 克莉丝汀将信笺揉碎,转头要走。 可暗处无形的眼睛监视着她,她才迈出第一步,头顶的吊灯便细不可察地颤了颤,坠落细碎的钻粉。 这顶666号巨大吊灯前些日子才刚修缮完好,如果再次坠毁,那么底下沉浸于沙龙舞会的人们根本来不及躲避,砸成肉酱,复现历史记载的恐怖灾难。 地狱的大门豁然打开。 克莉丝汀选择妥协。 停电了,所有的灯盏忽然全灭了。 会场陷入沸水般的躁动之中,所有人没头苍蝇似地乱撞。惊疑声、呼喊声、啜涕声之中,两位经理竭力召唤剧院的水电工人,斥问是什么阴风,能在转瞬间将剧院所有的煤油灯都掐灭! 工人们吓得脸色煞白,上帝作证,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故定然是幽灵之手所为,这里本身就是一座闹鬼的剧院。 幸好备用蜡烛很快燃起,微淡的光明暂时安抚众人受惊的心。当年这座歌剧院建造时采光问题便为市长所诟病,白日里若无灯具蜡烛,完全暗若白昼。 从前迷.信的吉里太太常说,这座亡灵阴影笼罩的剧院里,光明怎可能驱得散黑暗。 “克莉丝汀——” 梅格忽然尖叫起来,“克莉丝汀不见了!” 姑娘的呼喊太软弱了,两位经理忙着检查剧院刚刚恢复运行的电力系统,哪有空理会。克莉丝汀对于整个剧院的黯淡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梅格的喊声很快被嘈杂淹没。 刚才黑暗而混乱,克莉丝汀纤长柔嫩的手腕猛地被一截枯骨捉住,枯骨强而有力地拖拽她,不由分说带她走向地底深处。 克莉丝汀认出来者何人,喉咙喑哑几欲窒息,以为必定要被捉到地下湖畔小屋中幽禁起来,实则走了许久,来到的仅仅是她的化妆室。 那死人脸的丑人回过头,眼睛似两枚深不见底的黑洞,从中迸射出魔鬼的火焰。 克莉丝汀身子颤抖,饶是见过他的面容一次,仍免不得心胆俱寒。化妆室的门紧紧关闭,她持续后退,而埃里克持续逼近,宛若从前他教她声乐时,她不能娴熟运用而遭到他的责罚一样。 但他的身体虚弱许多,走路时总是微微喘,目光也是浑浊的,似乎还在一场大病中苦苦挣扎。 两人对视的一刹间,竟是克莉丝汀先颤抖地吐出,“埃里克。” 她没有再称呼他为音乐的天使。 “你有找到新的‘面具’了?” 他冷怒着将她手指的金戒指摘下,像可憎的垃圾一样踩碎在脚下。 “克莉丝汀,” 沉重的愠怒似咆哮的大海。 半晌,他又哀若雏鸟的悲鸣,“克莉丝汀呀……” 克莉丝汀,克莉丝汀。 午夜梦回中,他曾呢喃过无数次。 “你居然,结婚了。” 好狠的心,她居然结婚了。 他会嫉妒娶了她的那个男人,无比嫉妒,嫉妒到成为顾影自怜的水仙花。 克莉丝汀却垂首沉默,两鬓滑过几缕发丝,显得她秀美的容色微微狼狈。自始至终,她没向他投来半丝怜悯的眼神,目光一直执着地盯向地面上被踩烂的戒指。 镌刻夏尼家族新娘的标志。 没有任何人逼迫她,是她心甘情愿嫁给夏尼子爵的。子爵只向她求了一次婚,她就答应了。 他可以说她傍大款,爱慕虚荣,完完全全是个拜金女,可谁不想生活在阳光下,过上正常人富足的生活呢? 某种悲伤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埃里克试图接近她,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覆水难收。 “你走后,我略微有点思念。” 或许不止略微,是非常非常。 “我患了很重很重的病,不日就要死了。”他说,“我知道你没泄密,你一直是我的音乐天使,当初的事我误会了你。离开那个纨绔子弟,回来吧,哪怕只有一天,陪我最后的日子,可以吗?” 克莉丝汀唇齿动了动,明亮如宝石的眼睛看向埃里克。后者紧张,期待地等了她很久,也没等到答案。 她摇摇头,忽然收起了苦大仇深的面容,轻飘飘吐出一句, “您别开玩笑了。” 埃里克怔怔凝固在当场,所有光彩与期冀在这一瞬间幻灭。 听她说,“……我爱我的丈夫,胜过生命。” 语声决绝,不留余地。 回不去了,某些事情再也回不去。 埃里克颓然笑了笑,似装殓工,装殓他自己葬送的此生唯一的爱情,浑身散发着偏执而癫狂的光彩。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思绪缥缈着,念及他和她美好的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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