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寒湿的洞窟,即使没能看到外界的天光替换,也能感知到原本死气沉沉的灵力重新奔涌起来。 干涸的山泉复又涌动,几滴水珠凝聚在洞壁间,将落未落。 来人淌着久旱逢甘霖的水滩,一步一步走来。 莱芜君百般无聊,伸着手指,去接落下的水珠。 山泉滴落到她的黑指甲上,冰凉沁骨。 听到动静,她头也不抬:“你还没死呢?” 虞瘴阴沉着脸:“我丢了两具傀儡。” 莱芜君“哦”了一声。 她被符文捆绑在雕出的王座上,半点动弹不得,只能自娱自乐,盯着一卷西疆地形图发呆,还是先前从小狐狸手上摸到的。 莱芜君道:“关我何事。” 虞瘴狠狠咬牙:“那人甚至毁了我两根傀丝!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如今我实力大跌,不知道又得吞多少尸骨才能补回来。” “那你努力吧。” 莱芜君消极道。 “莱芜君,你是冥境十三妖主之一,耗损冥气越过宿淮禁制。好歹也算第一个来到人境的大妖,就这么甘心被俘在这狭窄逼仄之地?” 莱芜君放下书简。 她掀起眼皮,见虞瘴眼边泛红,一身尸毒之气将遏制不住,便知晓他真身并不在此处。 对着他的逼问,莱芜君只想,倘若她本性便如此呢。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她宁愿只当平凡小妖。要不是她是个守诚信的好妖,要报宿淮救命之恩,这狗屁妖主,谁爱当谁来。 遂做戏演道:“我的打算,你也想过问?” 虞瘴感受到她隐忍的怒气,赶忙回道:“自是不敢。” 他补充道:“我在冥境仇家诸多,人境又有修士时常巡视。傀儡也只敢散布于边境一带,眼下七处傀儡,潜藏在太虚岭这方的两具全失,其中之一还是齐国君主。” “那你去看看不就行了。找我做什么。”莱芜君懒洋洋道。 “太虚岭枯木逢春,想来也知道,山灵恢复了。”虞瘴恨得牙痒痒,“那山灵狡猾得很,不知道躲到哪去。我要是早吞了它,区区丢了两具傀儡,能奈我何?说不定我这傀儡就与它有关!” 莱芜君漫不经心地听着,没有打断。 “眼下我急需尸骨疗伤。”虞瘴俯首,“素日听闻莱芜君的万骨峡壮阔磅礴,横尸万千。还请莱芜君能施舍我一点尸身!” 莱芜君问:“那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虞瘴一狠心:“我这条命,任凭莱芜君差遣!” 莱芜君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捂面以至叫人瞧不出异常来。 她闷笑一会,才道:“这倒不必了。” 随后将西疆地形图甩在虞瘴面前的地上,卷轴翻开,是前朝齐王的亲笔批注。 泛黄的卷边镶着金纹,陈年墨迹已然褪色。 莱芜君遥遥一指,几簇冥气顺着黑色的指尖爬到卷轴上,有隐秘的字迹缓慢显形。 是一圈朱红丹砂,围住了一个偏远的山谷。 旁侧一行小字写着:桃溪谷。 “我有尾鳞落在桃溪谷,你去帮我取来就是。”莱芜君道。 虞瘴一听,知莱芜君是答应了。当即大喜道:“好!好!” 他正要将地形图卷起,又蓦地被抽走,扑了个空。 莱芜君慢条斯理地卷起书简,收入怀中。 虞瘴心里暗骂这老腾蛇真是斤斤计较,这点东西都不给,面上还做出恭敬的模样。 “莱芜君,你身上的符文没关系吗?需不需要我找法子帮你解开。” 莱芜君扫了眼符咒,才道:“这符最多五日便会自行消解,到时我便回冥境。凭你怕是破不了的。” 虞瘴听她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挖苦,也是不想多待片刻,简单说了几句就告辞。 洞窟中,躺在宝库里黑衣妖仆的尸身,莱芜君带来众妖仆的身影,鬼魅般幻化成丝丝缕缕的冥气。 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她纤长手指,黢黑的指甲更甚,勉强恢复了些气色。 她本就是一人过洛川的。 单枪匹马,受了好一阵反噬。 - 屋檐青瓦碎在泥地上连成一片,又被暴雨浇了满头,树枝倒坍,泥土翻滚,俱是狼藉。 枯枝败叶满地,全无落脚之处。 祁千锐庆幸先前惊天动地之时,还难为江绾记得设个结界,屏了陆府里所有的动静。 他审视着江绾和白狐,这一人一山灵他先前是一点也没看透。 白狐在陆子均怀中悠悠转醒。 在他怀里,身上全是熟悉的气味,它便醒得晚了点。 刚睁开眼,记忆还停留在太虚岭山上,感知到陆子均命不久矣的时候。 此刻又有久违的灵力如山河决堤般滔天,白狐当即便以为陆子均命不久矣,渡灵契席卷了他最后的生机,哭起丧来:“陆子均!陆子均你醒醒!我以后不捣乱了,我乖乖的,我听话,你能不能醒!你别死!” 陆子均虚弱地咳,声音微弱如蚊蚁,飘渺得抓不住:“当真么,我教你的经世律法,治国变革,你不是说都听得头疼?” 白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学!我好好学,我以后每日都早早起来!也不赖床了!” “早这样……便好了。”陆子均微笑阖眼。 白狐再忍不住,伏在他身上恸哭。 哭着哭着,身下这人依然温热,呼吸反而越发平稳。 再哭一阵,身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白狐吸溜一下鼻子,总算发现不对。 江绾忙开口:“你先让他睡会。转接渡灵契也不是件小事。” 白狐眼泪还挂着,懵懵问:“转接?” 江绾声音都憋着笑:“是。陆相好手段,骗了齐王。如今,齐王身上的龙气,都到了你身上。” 白狐先呆滞地“啊”了一声。 随后反应过来,大张着下巴,满脸不可思议:“他不会是要让我治国?等等,我去当一国之君?你莫不是在诓我!胡说吧!” 然而人境源源不绝的龙气没入白狐体内,它再是心存侥幸,眼下也推脱不得。 完了,好像是真的。 白狐两眼一翻,就要晕厥过去。 江绾见它双眼呆滞,目光已死。 拍拍它瘦小的肩膀,鼓励道:“任重道远啊,陛下!” 白狐悲愤欲绝,一骨碌从陆子均身上爬下来,一口郁气不知如何排解,化作声声质问:“我怎么敢当的啊?” “做亡国之明君,很难。”祁千锐将陆子钧搀扶到石桌上虚虚倚着,听到两人交谈,插嘴说道。 “可如今齐国,正是如日中天的时际。”祁千锐道,“已有不少变革治法推行,效益甚佳。民生协调,减免赋税,农耕织作推广,大可以试错。” 祁千锐侃侃而谈:“虞瘴在位多久,就做了多久的傀儡皇帝。他只需采纳众臣之谏,又有陆相在朝监国,做好本分即可。至于王朝兴盛,他并不关心,也不在意,自有人出头。” 白狐听得一愣一愣的:“那这皇帝还挺好当?” 祁千锐失笑:“自然……也不是。” 白狐失望地“啊”了一声。 “如今你的性命与天下苍生息息相关。虞瘴自诩与江山社稷无关,但你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大可以不管齐国死活,然你是负担不起的。” 祁千锐注视着白狐,悉心叮嘱,仿佛他也放心不下。 “从此以后你要顾虑的是天下千万人民的生死,你走的每一步路,推行的任何细小的制度,皆有可能带来无可挽回的影响。福兮祸兮,都得你自己判断了。” 白狐一瘪嘴,小声嘀咕:“倒跟陆子钧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江绾评价道:“还真有陆相当年风采。” 祁千锐浅笑,不答。 陆子均昏睡之际,意识不清睁了下眼,仰头便见到温煦天光。 破败屋檐,青瓦碎地,本该是混乱的景色,却因为多了一缕金灿的光芒,显得蓬勃生机。 庭前,暴雨积成的水滩倒映草木花簇,沿着砖瓦间的缝隙,间歇地滑落,滴答不停。 有几滴掉到江绾肩上,她也懒得管,任它湿了一小片衣襟,侧头与祁千锐谈笑着什么。 她面前的青年微微低头,垂眸安静地听着,眉眼是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缱绻。 竹叶簌簌,一如当年月下惊鸿一瞥。 陆子均被晃得回神。 梧桐仙依旧是当年的梧桐仙,仙姿玉质。 而他却如岸边老柳,盘根错枝,已是暮年。 仙凡有别。他一贯知晓的。 这边是白狐率先发现陆子均醒了,急忙扑了过去,像家里小孩告状似的:“陆子均,他们要我当人间皇帝啊嗷嗷!我不行啊!一点都不行啊!” 漫天思绪从天外拉扯回来。陆子均仿若回到实处,抚着白狐头顶,宽厚道:“别怕,我不是都教过你的吗。” 白狐心知这大抵,约莫,的确不能赖账了,才为自己感伤:“听说皇帝可不好当了,日日都要早朝,何时才能睡懒觉啊——” 陆子均含笑道:“正是,你今后卯时便要梳洗了。” 白狐哀嚎一声。 “现在的模样也该变变。”陆子均道,“你如今灵力回来,化形不是难事。” 见白狐又要嘟囔什么,陆子均抢先道:“不许偷懒。你又不是没见过虞瘴当皇帝是什么样子。” 白狐犹豫扭捏半天,才给自己设了个法术。 白光闪过,一道威严人影缓步而出。 这一方的鸟雀突然开始啼叫,连带着草木看上去都繁荣许多,破败小院,也似历史悠久的故居。 江绾站在一旁,颇为好奇地看着。 新齐王头戴玉珠旒冕,金黄龙袍。 先向陆子均行了大礼,字字铿锵。 还挺像样的。江绾心道。 “蒙陆相大恩,经年教养,有如骨肉。”齐王再拜,“非天地苟合,山海倾覆,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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