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千锐被黑雾缠身时,仿若又跌回旧时之梦。 一会是火光如炬,一会是潮水沼泽。 恍惚其间,似有风声。 他头戴八珠冠冕,缓缓走着,紫荆更深。 视线也矮了些。 低头见自己一身华服,了然想,哦,他如今该是十四岁生辰那晚,正收下了大臣赠予母后的红葛香,然后父皇率兵亲征失踪的消息传回都城,再过会,竹林埋伏的刺客便现身了。 小太子的生辰宴摆到一半被边疆侍卫的疾呼叫停。一刹那,行宫上下人心惶惶。 脑海似被蒙一层黑色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一团浆糊似的。只听见心脏“砰砰”的跳,却不似害怕,反倒是怅然,甚至于一些隐秘的期盼。 小太子疑惑地向竹林走去。 他听到弓箭破空声,他听见压抑喘气,他该是失魂落魄的、紧张惊慌的…… 小太子脚步缓慢。 而非现在闲庭信步,仿佛笃定了绝不会受伤。 月下行宫,暗藏杀机。 远处,几位宫仆的惊叫声被死死捂住,留下半截呜咽。 他也不想往母后那逃去,遂泰然前往。 弩箭破空声起,不用看也知道,从高处,从低处,从景石后,从宫门前。 处处都是要他命的东西。 躲,自然是躲不开的。 十四岁的少年,单薄地独行于月色中,身形寂寥。 万箭齐发。 平铺的月色展开,箭簇如大水冲了白蚁堆般密密麻麻。怕是今生只能得见一次,被围剿的景象。 史书上墨水文字写就的短暂一生,寥寥几笔,原是这样的壮观。 时间被拉得很长。 小太子却不曾有惊惧,甚至屏住呼吸,往天外看去。 ——看那月亮。 他的生辰是满月,天正祥瑞的日子,就连一惯不苟言笑的钦天监也破例上奏禀告,是个好天。 万里无云,月色浓郁,星星散落几点。 竹林间蝉鸣忽然静止,万籁俱静。 箭簇停滞不前,吸水的鱼群僵直半空,涟漪的水纹停止流动。 天地万物,止步片刻。 直到远处一道人影徐徐而来。 小太子仔细辨认着,微微眯眼,先认出一幅雕刻精细的面具,其上盘踞着新生的枝叶,看上去像是梧桐。 他何该是不认得的,但莫名雀跃几分。 仙人吧? 乘风飘摇,凛然出尘。 是仙人。 梧桐面罩的仙子御清风,随手抚着苍翠欲滴的长萧。她原本是闭着眼的,似乎听到这万箭齐发的动静,鸦黑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 黑曜石般的眼眸,仿佛太虚岭的山泉,粼粼波光。 话却是冷寒的。 “齐国太子,风骨峻峭,有浩然心。” 十二字有如判词,钉在高空。 梧桐仙子踩着一根根箭,轻飘飘落下,随意扫过小太子的面容,带着点欣赏珍宝鸟雀的赞许,道:“本座不忍见你身死,赠你一缕仙机。” 本该是跪下谢仙的大好事,小太子却只怔怔望向她。梧桐仙子随意转着长萧,带过呼呼风声,轻点他的额头。 也是在此刻,世界终于复又流动。 跃水的鱼儿落入池塘,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漫天的箭雨,却仿佛失了力一样,如深冬大雪纷纷坠落。 暗处的刺客大惊失色,要夺了命逃跑,哪想宫门外兵戈相撞,援军已至。 “贼子!哪里跑!”一名骑兵装束的青年领着官兵匆忙赶来,浑厚嗓音震慑到一众刺客。 小太子认出,那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陆子均。 陆子均带着大理寺若干人马,一路杀到行宫,见小太子安然无恙,混乱的心绪才安定下来,井井有条地命众人去捉拿刺客。 冷静下来,先瞧见竹林高处挂了个白衣人影。 一堆对小太子的安抚之语梗进喉咙。陆子钧指着上面休憩的白衣女子,疾声问:“她是谁?” 宿淮。 莫名有个名字在脑海闪烁一瞬,又归入沉沉黑雾。 小太子回道:“是救我一命的仙子。多谢了,陆少卿。” 陆子均自蛮荒山村中考入都城,平生最恨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不知冤死了多少老实人家,当即冷下脸来,语气颇冲地斥道:“邪魔外道!故弄玄虚!” 白衣的仙人听见底下动静,难能可贵地睁开眼,侧转脑袋,莫名其妙地俯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类。 怜爱地探视一番,见他心韧坚定,聪慧有佳,资质上乘。 可惜,毫无根骨。 啧。 仙人不再逗留,竹林簌簌,她便没了影子。 小太子见她离去,仿佛心也平白有了个空洞。 宿淮。 - 眨眼间,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小太子手举着经书,尚且有些懵懂。 四下看去,是崇文阁的小房,他正背诵着前人诗词,蓦地卡壳。 教书先生察觉他的走神,边看着书卷,边道:“太子既不想背诗,那就学学当朝律法。” 这声音十分耳熟,他抬头,是陆子均。 重重案牍前,陆子均蹙眉,越看呼吸声越粗,到最后实在忍不了,一把摔到台下,骂道:“水路不通已有多年,要修港口时一个二个告饶没钱,如今见有商机便争相恐后地抢功!这帮小人,不知廉耻!” 他仰头猛地喝掉一盏清茶,勉强降了降火气,才道:“关于税法,太子有何见解?” 小太子见惯了陆子均这模样,也不害怕,规矩答完。 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边操持国事一边教养太子。他听罢,紧皱的眉头总算舒缓,不住地感慨:“要是你再长快点就好了。时间不等人啊。” 当下,他们最缺的便是时间。 齐王失踪已有数月,趁机作乱的贼子也捉拿得差不多。可人人心知肚明,最后的大鱼并没有上钩,更别提还有些不安分的藩王。 陆子均雷厉风行地整顿一番朝堂,全力辅佐小太子,一路高升。 百姓只当他平步青云,却不知他门前死过多少要取他性命的刺客。 陆子均一介书生,手无寸铁,他本人是断然没这本事的。私底下不少人猜他请了高手出山。 “今日带了什么……我看看,桃花酥。”陆子均掀开食盒,望了一眼,“她似乎很中意甜食。” 这个她是谁,两人心照不宣,都晓得是借住的那位仙人。 陆子均当太子师的俸禄不多,又抵了几两银子换御膳的甜点,只为带给那位梧桐仙人。 梧桐仙不曾透露姓名,她说此行是为查蛊毒,到最后被陆子均三言两语哄去,稀里糊涂地帮着看家。 “还怪好拐的。”陆子均笑说。 春意暖绒,将他的眼眸照得发亮。 未几,他按下浅淡的思绪,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卷宗,深吸一口气,复又拧眉看起来。 鸟雀叽喳,小太子也安静地翻开经书。 翻一页,读到野史,说九层高天上有一座腾云驾雾的山,名叫滕山,滕山出了个百年不遇的天生剑骨,众生皆尊称一句宿淮上仙。 仙门百家,青年俊秀,无一不对她颇有好感,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宿淮。 宿淮是谁? - “你以为还会有仙人来救你吗?” 惊雷劈下,一道诘问砸中小太子的脑袋。 生疼。 他半睁开眼,先被浓烟呛得咳嗽,才看清真掉了根木头砸到额头,骨碌碌滚到脚边。 小太子扶着酸痛的膝盖,跌跌撞撞地起身。 后脑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被藤蔓遮挡住的大蛇,终于透过缝隙,缓缓吐了个蛇信子。 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堕入深渊的惶恐。 这是……母后的寝宫? 火焰烧焦的气味里,夹杂了些香料的异香。热浪扭曲了光线,小太子捂着鼻子艰难地往深处走着。 青玉台桌上,鎏金的卷轴突然自发打开。 那似乎是很久前,父王的一纸诏书。 怎么会在这里? 小太子一边咳嗽,一边匆匆上前,将黄绢抹平。 严谨规矩的字迹,却是与父王截然不同,收笔时总爱斜拐个弯,竟有些眼熟。 “虞瘴的药火能烧尽尘土。祁千锐,此刻蒙尘之心得以出窍,但仅几息之间,你要瞧好。” 虚境中烈火滔天,可忽然间,似乎有阵轻摇的风吹落积灰,清凉透彻。 祁千锐眼神骤然锐利。 每每回忆起当年大火,总是徒劳,捞不出一丁点线索。 天君说怕是不能承受痛苦,大脑自行抹掉了记忆。 他定了定心神,掀开白玉珠帘,见到鲜红欲滴的红色花束,中间簇拥着锦绣华服的女人。 祁千锐躬身行礼:“母亲。” 齐王后正抹着胭脂,见他过来,叹息一声唤:“归棣,你怎么才来。” “路有坎坷,便晚了些。”祁千锐吸着呛人的烟尘,咳嗽几声,“母亲,为何要引来虞瘴?” 齐王后头冠上满是珠钗步摇,像是单薄的肩颈不能承受如此重量,她略微低下头,钿合玉簪便叮当作响。 这王后的位子她坐得很是艰辛。她并非官家小姐,出身低微,要不是齐王对她一见钟情,将小太子过继给她,力排诸多众议,她早被弹劾出宫了。 两人佳偶天成,册封那日,还有不少赞颂齐王深情的话语。 虽然,没人问过她想不想嫁。女人的意愿,大抵都是不重要的。 “你父王大概也不会想到,我其实来自西疆。”齐王后温柔笑着,“西疆女子,从来都是不拘一格的,我驾马渡过大河,也曾百里射箭杀过猛禽。你难道要我看着他去覆灭我的故土么?” 衬着血色火光,她的话无端有几分悲戚。 “……” 祁千锐低头,重复一遍问:“母亲,为何要引来虞瘴?” 齐王后安静片刻。 小太子生母体弱,没能挺过生产,齐王后一手将他带大。她是知道他这执拗的气性,认准了的事从不轻易更改。 她伸手,想去抚摸他的头发,良久,还是垂了回去。 齐王后的眼神那样哀伤,怜惜地注视着祁千锐,仿佛预见到他的无能为力。 “无知是一件好事,归棣。”齐王后没去看祁千锐的眼睛,“你既有仙人相助,我召西疆蛊毒,不是合情合理?” “并不合理。你在撒谎,母亲。”祁千锐再问,“真的,是你引来的虞瘴吗?” 齐王后不言,扭头不去看他,低声道其它的:“我欠虞瘴一条命,可我来不及还了,我去借了你弟弟的。” 祁千锐喊:“母亲!” “我这种人,身上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齐王后三尺外,火焰横劈出一个裂口,阎罗地府的诡吊之音,从里缓缓传出。 她道:“就算能让你活下去,怕也会怨我吧。怎么会有人让孩子去做游荡忘川的野鬼呢。” 大火要吞噬了这个女人。 她到死都恪守着齐国礼制,端庄坐着,安静阖眼。 漫天大火,祁千锐似乎嗅到了哭丧棒上的木头味道。 拘魂使从黑雾中踏出,诡异的调笑声咯吱咯吱的,像老鼠啃骨头:“过往已逝,从此前尘两断。跟咱上路吧,小太子?” “银杏?” 祁千锐却皱眉闻出了别的味道。 又是更多,新生的枝桠,莫名的清香…… 其间还有不知何处的缥缈声音:“也没什么大病啊,怎么还睡着。” 他不再管妖声怪气的拘魂使,抛下诸多杂念,费力抬头,一腔执念,要去寻天外的源头。 于是被铺天盖地的生机灵气撞了个满怀。 他刚睁眼,视线模糊,分辨不清身形,隐约觉得面前这人是笑着的。 见祁千锐醒转,江绾随手丢掉银杏枝条,撑着脸道:“哟,终于醒了?是梦见了什么好东西,这么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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