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岭,山巅寂寥空落,月色轻洒。 忽而风过,惊起一滩飞沙。 上三宫学宫众学子围剿着一道白影。为首青衣大弟子一挽剑花,隐隐有山风汇聚,低沉呜咽,而后精光一闪,眼见将刺入白影正中,却见那白影反倒鬼魅一扭,不知钻进了哪里的山坑。 “这白狐,当真狡猾!” 众人紧随其后,不禁愤愤道。 “也罢,是我学艺不精。”学宫大宫首沈修明并未有愤懑之色,收剑入鞘,“当年仙祖轻巧一招风渺剑,便能将滕山横劈出一道裂谷,我这不过勉强形似而已。” “继续寻白狐吧,好歹陆丞相呈递了仙祖信物,我上三宫可不能无功而返,平白辱没仙祖名头,叫旁人看了笑话。” 众人精神高涨回:“是!” 言罢,往四处望去,这才觉得太虚岭实在草木枯败,萧索荒凉。 虽从夫子那听过,但亲眼所见,仍不禁心惊。 自宿淮上仙惊天一剑断了两境通路以来,妖族便蛰伏两界交汇处许久,边境也遭受不少侵扰。五百年间,人族已向内迁移三千里。古籍记载飞禽走兽最喜旅居的太虚岭,而今也不过一座荒芜山头。 众人慢慢往上搜寻,仍是无果,就在沈修明意欲下山之际,余光突地瞥到一道白衣人影。那人久坐未动,气息轻微,连生生不息的天地灵气都仿若凝固,更似一尊活雕像。 月色渐凉,映照在那人本就瘦削修长的身形上,衬得她更加不带一丝人情的凉薄。 沈修明定神,上前问道:“姑娘,月黑风高,怎么一人在此?” 许是隔了层风,言语都模糊,众人只见她背后长发如瀑,幽幽飘拂,荒郊野岭的,还有点吓人。 片刻,才听见清冷一声:“怕黑,此处月色美哉,适宜打坐。” 此人气质冷淡,说的话倒平白增加几分戏谑,缓慢站了起来,终于得观面容。 柳眉星眼,五官疏阔,倒是看着年轻,约莫是个修行不久的小妖,汲取太虚岭残存的灵气化成的人形。 沈修明心下已大概有了判断。 白衣女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神色紧绷的学子,月光下他们腰间挂的青玉坠反射着碧光。 似乎是错觉,她稍微愣神片刻,兴致复又高涨起来,远不似先前冷淡,眼波流转,如一汪清水,浅笑道:“对了,小女子江绾,隐居太虚岭多年。不知各位仙门道人师承何派,来这偏僻小地是有什么大事?” 有几位弟子顿时被她笑得耳色染红,唯沈修明道:“原是江姑娘。我等受人所托,特来降妖,江姑娘可看见一只狐狸?那狐狸我们追了一整个白日,从齐国北延城来,叼了一本藏书,应当很是醒目。” 江绾立刻道:“未曾。” 她否认太快,饶是久不闻世间琐事的学宫弟子都品出些端倪来。 沈修明皱眉:“江绾姑娘,这并非儿戏。冥境众妖蛰伏多年,实在马虎不得。我等受陆丞相所托,还请如实告知。” “齐国,陆丞相?”江绾神情古怪,反问道。 “正是。北延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沈修明道,“陆老丞相两朝为官,殚精竭虑,如今年岁已高隐居故里,却平白受了妖物的侵挠,我们也想尽快回话。” “陆老丞相,名子均?”江绾再问。 沈修明虽疑虑重重,还是答道:“是。” 陆子均都老了。江绾抿唇,而今何年? 她这一觉睡的,真是有够久的。不知外边又得传成什么风风火火。 “太虚岭久浸冥境妖气,草木枯竭已久,怕是有大妖盘踞深处。所以小妖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偷鸡摸狗些。”江绾轻捋衣袖,慢声道,“倒是陆子……陆丞相有好生之德,并非对外物斤斤计较之人。丢了本书,何至于大动干戈?” 学宫众人久不下山,对凡间琐事一无所知,当下皆露出茫然神情。 学宫弟子,还真是一成不变。 江绾暗忖,她有心指点,盯着众生腰间的青玉坠:“你们虽修为不算上乘,那也算是滕山的学宫弟子,如何接凡人的委托?是在他丞相府被好生招待过?” “未曾!”一名弟子嘴快道,“雀上山传的信,叫我们直接速去太虚岭去捉妖!” 沈修明转头,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江绾明知故问,有点想发笑:“青牙雀?倒是个新鲜名。” 她无聊时用仙木雕的小玩意儿,施了点灵气能用来传话,后来被她那万物皆可利用的师兄随手拿去做信物了。不过出自她手的青牙雀都聒噪得很,用的乌鸦拟声,得让上三宫那帮人烦死。 沈修明含混道:“内部道法而已。” 江绾点头,不甚在意,略过这一话题:“如此,这陆丞相既是两朝重臣威名煊赫,又知道狐妖大概下落,怕多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凡间擅捉妖的可不算少,他为何还千里迢迢,大费周章,拜托你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学宫弟子?单就为了一本书?” “为什么啊?”嘴快弟子接话,后知后觉,“全无道理啊!” “是了,为什么啊?”江绾轻笑,“你们好生想想。” 江绾再挥衣袖,两股清风袭来,将这帮小孩拨动到山脚。 刹那间飞沙走石,烟尘大作,与濛濛月光交织,宛如江南细雨。脚底似斗转星移,一时不知天地颠倒。 沈修明心下大骇,哪料到小狐妖突然发难,有这等本事!他忙不迭起阵护住同门,却见众人确凿毫发无伤,料想她应当并无恶意。 待风沙止息,众人眼前竟是巍然高山,他们瞬间回到山底!漫天白光盈盈,骤然起了一层结界。众人试探前去,那结界浑厚如壁,半天硬是迈不出一步。 夜色晚风中,遥遥传来清淡一声。 “太虚岭这边,诸位不宜插手。我不喜人多,还请回吧。” 众生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有人先起了头:“这江姑娘……修为颇为深厚啊。你们说,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我总觉得江姑娘就是那狐妖。” “不过照她所说,总感觉是有蹊跷。说起来,咱们还未曾见过陆丞相吧?” “满大街的悬赏告示倒不少,会不会陆丞相十分着急,所以顺道也拜托我们试试?” “怎会!青牙雀是由仙尊首创,制法繁琐,别说凡人,寻常修士都难以见到。若是顺道,这也太过奢侈!” “狐狸呢?就这么不管了?” “她要守太虚岭,有这层结界,我们上不去的。” 沈修明思索片刻,望向叽叽喳喳的众人道:“先回城探探虚实。” “要是千锐师兄在就好了。”先前嘴快的弟子嘀咕几声,“不说别的,肯定能杀上山!” 沈修明闻言,不禁失笑:“师兄是奉夫子之命护我们安生,寻常并不会插手。安泽叙,你去使唤?” “那可不敢!”安泽叙慌忙摆手,“他在周遭,人都要冷上三分。” 众人哄笑。 到底是年少,热血沸腾的年纪,一同出来历练,全无害怕之意。 等笑声渐弱,沈修明道:“今夜先休整一晚,明早回城。” “是!” - 太虚岭灵气缥缈,少得可怜,唯余山顶一小滩尚未揭泽的木中水,飘忽着浅淡灵光。 江绾挨着那截松木坐下,断口处有些焦黑,约莫被雷劈过,渗着隐约松香。 “好了,他们走了。”江绾捋着衣袖,“你可以出来了。” 一团白毛倏忽从她宽大的衣袖蹿出,哆哆嗦嗦,像汤圆丸子。 白狐跪伏在地上,恐惧不敢抬头。 它先前被学宫弟子穷追上山,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人扼住脖子往兜里一塞,当下怕得要死:“请仙人……仙人放我一命!” “哦?” 江绾抬起眼皮,多瞧了它一眼:“方才我可是帮了你一把,我也长相丑陋?有这么吓人?” 白狐颤栗得更加厉害。它生于太虚岭,颇通灵性,狐狸鼻子要比寻常法器都厉害,嗅出眼前这位是惹不起的大能耐,哭哭啼啼道:“不、不!仙子冰清玉洁,貌比潘安,是小妖被震慑心魄!荡涤灵魂!” 饶是江绾这脸皮也挂不住狐狸的吹捧,莫名有种仗势欺人,强逼良家小妖的错觉,忙不迭制止:“行了行了,你还挺会咬文嚼字。我问你几个问题便是,不许撒谎。” “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狐就差拍着肚皮表忠心,大大松了口气。它听闻修仙者个个凶残,上来认准了妖就掳杀,还有些蓄意折辱,就爱看斗兽场之流,让这群妖也互相死斗,实属幼妖睡前恐怖故事。 好在面前这位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不会太过刁难。就听到一句: “而今何年?” 白狐已预备把祖上几辈的什么风流韵事的八卦都倒腾干净,此时全都梗住。它半张着嘴,茫然道:“啊?” 江绾支着胳膊,看这小妖呆掉的样子怪好笑的,耐心重复一遍:“当今是什么年份了?” “元守,元守六年?”白狐恍恍惚惚地回答,全凭一个本能。 就见江绾屈起的手指僵硬在了半空,瞬间周遭空气都不甚流动。 白狐一阵窒息,心想今晚莫不是要交代在这了。 所幸江绾并未愣神太久,片刻,她又问道:“宿淮仙尊呢?” 只是神色已然十分不对。 “宿淮仙尊?您说的是宿淮仙祖吧?” 白狐三番五次被问懵,琢磨出点意思,这仙人修为不俗,但是消息滞后好久,大抵隐居多年,不久方才入世。 提起宿淮仙祖,它颇为感慨,唏嘘道:“人境这么些年相安无事,我等小妖也过得滋润,全得靠宿淮仙祖当年以身殉道,舍命相护啊。” 说起来,宿淮仙祖的风流韵事也不遑多让。小白狐正要道明白,尾巴上的毛先一步炸了起来。 风声猝然止住。 白狐仰头,惊悚见那江绾脸绷得比北域千万年的寒风还要冰冻,刮得人飕飕冷。 这可不妙! 白狐小心翼翼,试探问道:“怎么了吗?” 江绾强行平息狂躁的内力,僵硬蹦出话来:“无碍。” 以、身、殉、道。 舍、命、相、护。 这八个大字犹如晴天霹雳,将江绾钉在原地。她在风中凌乱,内心万马奔腾,惊涛骇浪,万千思绪汇成四个大字—— 怎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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